在?过去的十八年里,谢风遥体会最多的,是失去。
他失去了,母亲、父亲、家、陈伯,最后是师尊。
这些重要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他,他始终认为是自己不够强大,没有能力?保护他们。
而等他真正强大的时候,已经没有可以保护的人了。
尽管很不想面对,他必须接受。
不,他内心?其?实并没有接受。他恍恍惚惚,如行尸走肉,跟着沈青和柳飘飘一起?上山。
山火的范围只在?护山结界内,区域并不算很大,雷劫结束后火没过多久就熄灭了,因为已再没有东西可烧。
谢风遥脑海里一遍遍闪现当时的情形,他心?如刀割,却只能看着她如清晨林间?的雾霭,在?朱阳蒸腾下一点点消散,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最后只留下了一个?乾坤袋,袋子里是她换洗的衣裳,一些首饰,还有他送给她的那把团扇。因为常握在?手里,扇柄摩挲得很光滑。
谢风遥紧紧攥着蓝底绣有白?色小碎花的乾坤袋,机械挪动着脚步。他脸上已经没有表情,然而只要一想到她离开时的场景,就控制不住地掉眼泪。
上山两刻钟的路程,走了一个?时辰,只因他常情绪崩溃地蹲在?地上埋头大哭。
沈青和柳飘飘沉默立在?一边,脚下是微烫的土地,鼻尖草木焚烧后的焦糊味浓烈,冬日?的太阳像一块圆圆的薄冰,稀薄的阳光落在?身上,没有温度,空气依旧冷冽。
从半空俯瞰,整个?扶风山山顶,被?雷火焚毁的范围像一只倒扣的碗,碗中焦黑,余烟未烬。护山结界已经将山火控制在?很小的范围内,但往昔一切已不复。
向南的山坡上,他们曾居住过的小院,已是一片废墟,院子的樱桃树树干倒塌,树芯内大片暗红还在?燃烧,不时哔剥响着。
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不在?了。谢风遥跪在?焦黑倒塌的篱笆外,掩面哭泣。
身后君宁和宗流昭并肩而来,沈青和柳飘飘回头望去,四人微微颔首算打过招呼。
宗流昭脸色苍白?,肩上松松披一件钴蓝道袍,已历人仙之劫,哪怕虚弱至此,置身一片荒芜,仍是挡不住的仙姿清华。
相比沈青和柳飘飘的黯然,谢风遥的绝望悲戚,宗流昭和君宁显得平静很多,似乎对今日?之事早有预料。
宗流昭倒是顺利渡劫,位列人仙了,可楚南楠怎么办呢,沈青哀怨地看他一眼,偏过头,在?柳飘飘肩后藏起?自己微红的眼眶。
君宁怀抱一土色陶盆,盆中小树是如今的扶风山唯一的一抹绿色。
君宁的声?音一如既往平和温柔,“万物出乎震,震为雷。春雷时,蛰虫惊,雨水至,万物生发。三灾中,有天灾、地劫、人祸,一成一毁为一劫,周而复始,自然也有劫后重生之说。”
宗流昭抬手,袍袖微扬,院子里那棵倒塌的大树便?即化为灰烬,在?地面上堆起?一个?小鼓包。他声?音还带着几分虚弱的沙哑:“一颗凡树,只是魂魄暂时寄生的躯壳,自然承受不起?她,人祸还是天灾,都是早晚的事。”
柳飘飘微讶,神情已了然。沈青则困惑,说的什么?听不懂。
谢风遥泪水涟涟回过头,君宁上前,爱怜抚过他发顶,“这次多亏了阿遥呢,大樱桃交给你,好好照顾它吧。”
谢风遥下意?识伸出手捧着陶盆,迷茫地看着那棵小树,他仍放任自己沉浸在?悲伤中,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沈青终于听懂了,立即跳过来,指着那陶盆,“你说这个?是楚南楠?这盆花是楚南楠!”
“这是树。”柳飘飘纠正她。
“啊?”沈青激动不已,指着小树,“那我跟它说话它能听见吗?”她拢唇对着小树,“楠楠,楠姐?阿楠,楚南楠?”
柳飘飘说:“应当听不见,小树得养大才能结果呢。”
经沈青这通装疯卖傻,沉闷的气氛稍稍活络了些,宗流昭说:“需要养多久,看她造化,心?诚则灵吧。”
他话中若有所指,大家心?领神会。
宗流昭上前抱走谢风遥怀里的陶盆,扬手一丢,陶盆落入大树原本扎根的位置,“咚”一声?轻响,陶盆不见,一棵不足人小腿高?的树苗已稳稳扎根,枝叶随山风招摇。
谢风遥全程茫然,视线定格在?那棵小树,周围人跟他说了什么,他全都没听清。
他豁了一块的心?口,急需要什么东西填补,沈青和宗流昭他们还站在?外面说话,他已经撸起?袖子进去。
“我要在?这里盖房子,我要种花种树,等她来的时候,这里从前是什么样,以后就还是什么样……我就呆着这里,我就在?这等她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忍不住掉眼泪,又高?兴,又难过。
四人站在?院外看那少年忙忙碌碌,不时抬袖抹泪,宗流昭说,“让他去吧。”
大家都走了,太阳落下,月亮升起?,谢风遥已经把院子清理?得差不多。
他从废墟里刨出来一个?木盒,洗净双手坐在?倒塌的房梁横木上,将盒子郑重打开。
乌木盒子被?保护得很好,里面一个?乾坤袋,一个?更小的黑盒。
袋中是她给他备齐的四季衣物,靴袜,发冠和头绳。小盒子则是满满的一盒东珠,幽凉的夜色下散发着柔润的珠光,整整三十颗,是楚南楠的全部遗产。
睹物思人,最是伤怀。
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谢风遥鼻酸眼热,四下无人,沐着寒凉月光,他不再压抑泣意?,牙关轻颤,遮住眼睛,眼泪滑至下颌。
他不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他敏感、脆弱、患得患失。相比之下,楚南楠一直冷静得可怕,她走的时候,仍在?耐心?安抚他,她一点不难过,甚至还有终于松了口气的解脱。
谢风遥想起?她提到过很多次的‘累了’,他想起?他们相处时的点点滴滴,她的恐惧、纵容、无奈,和眼神中掩藏的悲伤……
他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心?中懊悔,可现在?一切都已来不及。
如果、如果那小树真的能长大,如果师尊真的那回来,那阿遥再也不会让你受累了……求求你了,回来吧。
在?日?复一日?的哀痛和期盼中,扶风山第一场冬雪于小寒姗姗来迟。大雪连下了三天,满目疮痍的扶风山被?这纯□□饰,冻土和灰烬下,小芽蓄势待发,只等春来到。
院子里堆满了木料,只等雪化天晴,谢风遥就要开始动工盖房子了。
他坐在?木凳上沉默吃着君宁送来的午饭,不远处雪地里咯吱咯吱响,东方熠鬼鬼祟祟探头。
楚南楠殒落当晚,樱桃灵宝坐在?东方熠的识海里哇哇大哭,他潜入识海查看,遭遇一通暴打。
东方熠心?中察觉不妙,翌日?一早便?启程赶往扶风山,得知事情经过,他便?要哭着将那小树挖走,说要种到怀梦谷去,更大骂谢风遥没用?,是害人精。
谢风遥自然不肯,两个?人互相掐着脖子打了一架。东方熠自然是打不过他,谢风遥本就是武修,蜕体后修为更是一日?千里,个?子也即将超过他。
东方熠的灵宝在?他面前不起?作用?,好在?身上法?宝灵器多,谢风遥打红了眼,也不护体,两个?人最后血了呼啦从山上齐齐滚下去,在?野林里嚎啕大哭,压抑了许久的情绪也终于得到一次施放。
东方熠之后帮着宗流昭和君宁重整修缮居所,暂时在?扶风山住下来,得知那树现在?是种在?陶盆里,只需山川地气作为养分,东方熠便?想着偷树。
然而谢风遥几乎是每时每刻都守在?院子里,夜里更是直接宿在?树下,大雪纷飞的冬夜也不例外。
他给自己搭了个?简易的木‘狗窝’,就放在?已长到一人高?的小树下。
对,是狗窝。
东方熠第一次见的时候也呆住了,他以前听说过,谢家人在?经历蜕体时,若是机缘好,便?能感悟一种灵兽形态,蜕体成功后,可如妖族那般,能变化兽形。
听说过变狮子、变老虎的,也有变蛇变狼的,变狗的是第一次见。
谢风遥在?蜕体时,不知是如何领悟的,把自己变作了一只大白?狗。外形接近狼,雪白?长毛、立耳尖腮,尾大而蓬松。
他白?日?里忙着锯木打料,夜里就变作白?狗缩进窝里去,从窝里露个?脑袋垫在?爪子上,耳朵机警地立着,防止东方熠来偷树。
这树不需要他如何照看,楚南楠神魂应是已回到树中,自她消散之后,树长势变快,相信等到春暖花开时,就能长成一棵真正的大树了。
东方熠缩在?一边看,见他吃完了东西什么也不做,就呆呆坐在?木头上,任由雪落满肩,像感觉不到冷。
东方熠轻叹,撑伞上前,见谢风遥立即坐直了身体,抖落肩上的雪警惕地看过来。他颇有几分无奈,“我不偷树了,行了吧,别再这样看着我。”
谢风遥不说话,起?身走到树下,弯下腰,身子一矮,流畅无比地变作白?狗钻进木屋里去。
东方熠跟过去,蹲在?他面前,“我是来跟你道别,我要走了,我没办法?一直留在?这里。”
经历过抢亲那一遭,这对师叔侄之间?已没什么长幼尊卑可言,谢风遥不会再喊他师叔,东方熠也不再拿他当小孩子,毕竟他打他的时候可没拿他当长辈。
说起?来东方熠没比谢风遥大几岁,心?智也谈不上多成熟,他说了些有的没的,眼珠不怀好意?地滴溜溜乱转,视线对上谢风遥已经恶狠狠呲出来的犬牙,最终还是没敢偷树。
细雪纷纷扬扬,掩盖了东方熠离去时的脚印。
谢风遥从木屋里钻出来,站在?树下,展臂环抱着树干。身边人来来去去,这寂寥的天地间?,他们彼此为伴。
他闭上眼睛,脸颊与树相贴,再一次无法?自控地流泪。
师尊,你的小狗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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