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Tree2 难眠的夜

眼泪是咸的。那是不是我把眼泪用水瓶装起来,奶奶做菜的时候就不用花钱买盐了?

可是爸爸说,男子汉不能老哭。

——《丁晟嵘的日记》

丁正康走的那天下午,丁晟嵘在帮赖广深写作业。

小学四年级的作业对于10岁的赖广深来说比让他爬一百米高的树去掏鸟蛋还难。可对于7岁的丁晟嵘来说却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他不到十分钟就把赖广深的作业写完了,还模仿的赖广深狗爬一样的字迹,故意错了七八道题,刚刚压在老师不会生气的边缘。

丁晟嵘做完后,偷偷让中间的小伙伴把本子传给赖广深,拿起笔准备做自己的题。

可那一瞬间,他突然停了下来。

他突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那一瞬间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毫秒之间被拉长,又缩回了原样。

还有半个月就要放暑假了,天气已经开始热了起来。荣县作为一个靠南的城市,早就恍若整个被投入了火炉之中。

头顶的风扇有了年岁,一边转着一边咿咿呀呀的叫唤。窗外有时断时续的蝉鸣,心情好的时候恍若听不见,心情不好的时候觉得他烦的很。间或几声鸟叫会穿透那些翠绿高耸的大树,传到学生们的耳朵里。阳光也是斑驳的,微风的吹拂下,他在桌面上一晃一晃的仿佛醉了一般。

教室里很安静,可夏天的安静,总带着一种白噪一般的聒噪,惹的人难以平和。

丁晟嵘压下心底那一丝心悸,埋头在六年级的课本中。

他答应了爸爸,要再跳两级,争取明年就可以上初中。

丁晟嵘看着丁正康咽气的时候,还不太懂死亡是什么。

垂死之人最后的挣扎,是红着脸仰着头,一遍遍的嘱咐他,“我不求你以后多伟大,但你一定要过的好,一定要过的好……爸爸对不起你……”

丁正康每说一句,丁善哭泣的身体就会抖动的更加厉害,她的手紧紧抓着丁晟嵘,抓到他的手腕仿佛被掰断一般。可这个平日里十分关心他的老太太并没有发现,丁晟嵘也一声不吭,没有抽出手。

一直到丁正康最后一口气再也没能吸进去,这个老太太终于崩溃,趴在丁正康的胸口的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哭的时候恍若被人捏着脖子,让人总害怕她一口气喘不上来也跟着去了。

丁正康的葬礼办的很简单,但是来送葬的人很多,还有他以前教过的学生,纷纷回来悼念他。丁晟嵘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父亲其实这么有名望。

丁正康教了八年书,最早的一批学生有些已经小有所成,他们见丁家如今的样子也觉得于心不忍,变着法子给丁善塞钱送东西,接济一下他们。

丁善不想收他们的东西,能退的全都退了回去,不能退的她就用小本子记下来,谁谁谁给了什么,然后让丁晟嵘记住,以后这些,一定都要加倍还回去。

丁正康活着的时候,有自己的傲气,不想要他们的东西,而他死后,更加不会要。

赖广深到灵堂的时候,丁晟嵘正一个人坐在丁正康的棺材旁边发呆。

赖广深走到他旁边坐下,给他递了一瓶牛奶。

这是小卖铺卖的包装好看的酸酸乳,在他们这里虽然不算是稀罕物,可小孩子能收到这样的东西,都是会被人羡慕的。赖广深给他送这一瓶酸酸乳,怕是要花掉半个月的零花钱。

丁晟嵘摇了摇头,小声道,“我在守孝,守孝是不能吃东西的。”

“守孝是什么?”赖广深见他拒绝,也没再客气,拿出吸管插|进盒子里咕嘟嘟的喝了起来,“是你大伯新想出来折腾你的法子吗?”

“不是的,是我自己要来的,奶奶和大伯让我回去睡觉,我不想回去,我回去了爸爸就一个人躺在这里了。这里很冷又没有人,爸爸一个人躺在这里会很寂寞的。”又解释道:“守孝是双亲死了,孩子在七天内晚上都要陪着他们,也叫守灵。为了表示尊敬,守灵是不能吃东西。”

“哦。”

赖广深想说点什么,他想说他今天又抓了几只知了,又煮了几个鸟蛋,和谁斗蛐蛐又赢了。

可他有点儿说不出口。

他还记得他刚认识丁晟嵘的时候,五岁的小孩在田野间卖力的跑步,看着特别稀奇。他觉得有意思,带他去抓青蛙,去隔壁村偷柿子,最后因为太晚回家害的他们两被各自的爸爸一顿骂。后来一转眼,这个稀奇的小孩成了他的同班同学,天天借他抄作业,用好学生的身份在老师那给他打掩护。

赖广深转头看着他,“丁晟嵘,你是不是很难过?”

“有点儿。”

“死是什么意思呢?赖哥。”

“就是你以后,再也看不到你爸爸了。”

“他以后也不能抽背我课文了。”

“对。”

“他以后就躺在棺材里,埋在土里,再也出不来了。我也不能和他说话,看不见他了。”

“是。”

丁晟嵘小小的身体缩在一团,眼圈微微泛红,“那就是很难过了,赖哥。我现在特别难过。”

“我刚出生就没有妈妈,我没有见过她,也不认识她,所以我一点都不难过。可爸爸不一样,既然已经把爸爸给我了,为什么要突然拿走呢?”

丁晟嵘吸了吸鼻子,眼中凝聚着化不开的雾气,“如果都是要走的,最开始为什么要出现呢?”

十岁的赖广深,其实没太听懂丁晟嵘在说什么。他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他的小哥们,现在很难过。因为爸爸走了而难过。

他还不太会安慰人,所以他只能一直说,“没事,丁晟嵘,你还有你赖哥呢。”

六年后。

“……你们放假在家,一定要注意好自己的人身安全,切记切记!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么多,大家下课吧!”

“哦!!!”

整个教室听到下课两个字都欢呼雀跃了起来,高中不比小学初中,没有周六日不说,晚上还得上晚自习,毫无自由可言。难得放一次月假,所有学生都高兴的很,好几个提前收拾好东西的学生已经不管不顾的开始往外冲。班主任对这样的情况已经见怪不怪,笑着摇摇头离开了教室。

丁晟嵘落在后面,慢悠悠的整理着要带回去的书本。

“丁晟嵘,等会一起走吗?我回丁家村。”丁婷婷微红着脸和他搭话。十三岁的丁晟嵘大概是因为从小锻炼的缘故,身高腿长的优势已经慢慢显露了出来,对比大他两三岁的其他同学来说也没什么差别,甚至175的他在班里还不算矮个。

丁晟嵘并不像丁家人,可能是像了他那个没见过面的母亲,眉眼精致又温柔,像极了漫画里的男主角。尽管丁婷婷一次次的提醒自己,这是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弟弟,但每次和他说话,还是忍不住羞红了脸。

“谢谢婷姐,等会我要去买点东西,就不一起了。”丁晟嵘颇有礼貌的拒绝了丁婷婷的邀请。

虽然知道这么说有点多话,但是丁婷婷还是忍不住开口了,“你是要去找赖广深吗?你以后还是少和他接触吧,他现在就是……就是个混混,你总和他在一起玩不太好。”

丁晟嵘并没有接话,只是朝丁婷婷礼貌的笑了笑,绕过她走出了教室。

丁晟嵘走到门口的时候,赖广深正叼着烟靠在单车上装深沉。正是年少轻狂,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年纪,一个小单车硬生生被他靠出了一种百万豪车的味道。

赖广深远远地见他来了,把烟往地上一扔,用脚碾灭了。

“哎哟你这上了高中跟进了笼子一样,我见你一次可真不容易,上车。”

赖广深伸手想给丁晟嵘接过书包,丁晟嵘摇头,“书包太沉,等会不好掌舵,我背着吧。”

赖广深知道这小子看起来瘦瘦弱弱,其实八块腹肌加肱二头肌肱三头肌乱七八糟的肌肉一块都没少,力气大的很,运动天赋好的不行。刚刚那个动作也是最近追妹子帮拿包拿习惯顺手才做的,也没和他客气,往单车上一坐,确认丁晟嵘坐稳了以后,腿一用力蹬,载着丁晟嵘往前走了。

赖广深踩着单车,一边无所事事的找着话题,“你听说没,之前不是一直要办什么扶贫村嘛,我们村子虽然没被选上,但镇长不知道想了啥办法,找来了一群记者,说要来我们村转悠转悠推广推广。”

丁晟嵘满脑子是下课前没做完的那道题,“不太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就最近吧。我听我妈说村子里最近可热闹了,到处是县上镇上的工作人员过去,让他们把村子里家家户户弄得整齐干净点,听说记者可能会进屋,镇长昨儿个还亲自去李大爷家给他扫地了,你说逗不逗,哈哈哈。”

丁晟嵘对这种八卦类的事情不太感兴趣,随意的应了几声。

赖广深捏紧了刹车,左脚撑地把车停了下来,“到了到了。”

赖广深在荣县二中,也就是丁晟嵘上的高中不远处的一家电玩城里上班。说的好听点叫保安,实际上就是电玩城里面乱的很,老板为了不让那些混混闹事,实在闹了事可以平下来,就招了一群没那么闹腾但能打能干活的混混来帮他“看场子”。

赖广深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前台旁边坐一坐,和前台小姑娘互相撩一撩,人少的时候就随便挑台机子玩——反正身为这里的工作人员,他可以无限制的用那些游戏币。

而早在两年前,随着网吧和电脑游戏的逐渐兴起,电玩城的生意一年不如一年,请的“保安”越来越少,电玩城也由之前的两层缩到一层,再缩到现在的五十平米不到的小空间。

因为一般放月假的时间都是下午五点,荣县没法直接到丁家村,得从隔壁村走过去,到丁家村都得快晚上十一点多了,丁善担心不安全。丁晟嵘不像丁婷婷有亲戚在隔壁村可以借住,所以正巧赖家和丁家关系好,赖广深又和丁晟嵘从小一块长大,现在赖广深在荣县上班,租了一个自己的小房子,就让丁晟嵘借住在赖广深家,第二天早上再坐车回来。

赖广深要八点才加班,丁晟嵘一般就跟着赖广深到电玩城,赖广深在一边看场子,他就在前台做作业。

赖广深和丁晟嵘到了前台,正在前台算账的李梅抬头看他们两进来了,大老远就笑了起来,“嵘嵘今天放假啦!”

李梅和赖广深关系不错,再加上丁晟嵘长得讨喜,每次看到他们也都很热情。

丁晟嵘也和她打过招呼,李梅往旁边挪了挪,给了他一点空地让他做作业。

今天的人不算多,隔壁的网吧都有人在排队等着了,实在来晚了没有地方去的,没办法就只能来电玩城发泄发泄了。

钟宇彬就是这群人之一。

他舅舅是荣县二中的校长,爸爸是荣县化肥厂的厂长,在整个荣县都是排的上号的人。像这样锦衣玉食的小少爷按理来说家里想买几台电脑就能买几台,但是爸妈平日里管的太严,根本不让玩电脑,更别说碰游戏这种“玩物丧志”的东西了。没办法,好不容易借去同学家做作业的理由逃出来,却赶上了荣县二中和隔壁初中一起放假,附近的网吧全都爆满。

钟宇彬去了三四家网吧,全都排不上队,突然想起这隔壁还有家电玩城,反正都已经出来了,干脆去电玩城玩两把过过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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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中丁晟嵘所说的守孝说法是有误的,他只是听说过这个概念,有个模糊的理解和印象,但具体的做法并不是很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