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Tree7 太晚了

遇到了一个很可爱的哥哥。

——《丁晟嵘的日记》

十年后补记:是延一的舅舅。

应延一的备注:你居然那么早遇到了我舅舅!他帅还是我帅!

十年零三个月后补记:他很帅,你更帅。

——《丁晟嵘的日记》

丁晟嵘讶异的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他目光灼灼,表情认真,像一颗发光的小太阳。

这个小太阳,带来了一个丁晟嵘做梦都不敢想的好消息。

丁晟嵘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真的吗?”

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出口——

“谢谢吴记者的好意。”丁正建的声音伴着脚步声传了过来,浇灭了丁晟嵘还未来得及升起的激动。

大概是刚跟着村长副镇长接待完“城里人”,丁正建现在说话还忍不住有些以往没有的拿腔作调,丁晟嵘忍不住想,这恐怕是丁正建说话最斯文的时候了。

“丁先生。”吴赟山对着丁正建就不那么小心翼翼多了,只是礼貌道,“我想资助您的侄儿丁晟嵘。”

“他不需要。”丁正建板着脸,粗声道。

吴赟山带着一腔热情而来,没有预料到丁正建居然是这个态度,皱起眉头,“丁先生,希望您不要阻止这件事情,我看的出来丁晟嵘非常喜欢学习,也足够聪明可以考上好大学……”

丁正建打断了吴赟山的劝说,“我说了,他不需要。”

吴赟山被他三番五次的糟糕态度弄得火冒三丈,“如果说因为资金原因无法继续念书的话,现在不用担心了,我说了我可以全额资助他的所有学杂费,我没有恶意,您为什么一定要阻止呢?”

“读书有个P用。”

吴赟山道,“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放P!”丁正建呸了一声,“什么都不知道的毛头小子,别在这嚷嚷。”

“我不知道什么?对,我是很多东西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让他就这么蹉跎一生,不仅浪费了他的天赋,而且阻断了他所有的可能性。现在国家的高科技人才十分稀缺,如果他能够努力读书,在不同领域有自己的一席之地立足脚跟是非常容易的!”

“你别废话了,什么人才不人才的乱七八糟的东西,我说了他不需要。”

“你只是他的大伯,凭什么替他做决定!”

“那你又是个什么东西!”

吴赟山被他一句话梗在了原地。他转头看着丁晟嵘,这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低头看着自己洗得发白的裤子默然不语。

吴赟山意识到,刚刚他说的那些话,对这个孩子来说,可能一刀一刀都刮在他的心上。自责像潮水一般往吴赟山身上扑来。

他突然觉得悲从心起。

他自诩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读书人。可多少孩子的教育从一出生就被抹杀,他们不是输在起跑线上,而是他们根本都不知道起跑线在什么地方。可他能做什么呢?这些把孩子养大的,所谓的成年人,他们的思维和观念已然固定,无论你如何言语,对于他们来说,不一样的看法,就如同蚊虫□□。

他最后挣扎着开口,他甚至想,如果这孩子愿意继续念书,他甚至可以考虑想办法把这个孩子带走……

“丁晟嵘,你愿意继续念书吗?”

丁晟嵘终于抬起了头,看了眼脸色阴沉的大伯,又看了眼吴赟山,道,“谢谢你,吴……先生,我目前不需要,谢谢你。”

谢谢你,善良的陌生人。如果昨天他的退学证明没有盖章办完,也许他还存有希冀,可现在一切尘埃落定,他不能再去挑衅丁正建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也不想去麻烦一个善良的陌生人。

谢谢你,一切都很好,我很喜欢很想要,可来的太晚了。

丁晟嵘送吴赟山出了门,两人一路无话,快看到车子的时候吴赟山突然开口道,“我一直觉得自己挺成熟的。可刚刚和你大伯聊天,我认为自己占据真理,据理力争的时候,却感觉自己其实幼稚的可笑。”

吴赟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孩说这个。

可能因为,他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吧。

“没有,我要谢谢你,愿意为我说话。”

我不去争,只是我已经习惯了争不到属于自己的东西。丁晟峥不喜欢的玩具,隔壁家姐姐用过的文具,丁正康年幼时留下来的衣服……这是丁晟嵘过往十四年所可以得到的东西,他不敢,也不能再去奢求什么。

说话间,两人已经到了大巴前,刘勇从窗户口探出头来喊道,“吴赟山!你个磨叽鬼!快给爸爸死上来!”

吴赟山在车门前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让自己的表情尽量轻松一点,“那就这样!很高兴可以认识你。”

“嗯。”

“那什么,我先走了。哦对了,我住在九龙城,如果你有空过去了,可以来找我玩。我现在在Q大新闻系读研,不出意外应该会留校。刚刚我已经把电话写在你本子上了,有空你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

“那……我走了。”

“再见,一路顺风。”

吴赟山想了想,还是没忍住补了一句,“如果有需要你可以来找我,我能帮得上的都会帮你。”

“好的,谢谢你。”

吴赟山上了车,司机启动车子,刘勇和吴赟山从车窗探出头来和他挥手作别。

丁晟嵘也和他挥挥手,挥别了这个短暂的朋友。

吴赟山把自己整个人摔到汽车椅子上,神情恹恹,闷闷不乐。

刘勇把包还给他,问道,“怎么了,吴少爷。”

“我在想一个问题。”

“爸爸听着呢。”

吴赟山现在没心思和他打嘴炮,“我在想,愚昧都是成群结队的。如果你头脑清醒,却身处愚昧之中,总有一日会被同化。”

“那就爬呗,就跑呀。”

“可你会被他们拖下去。”

刘勇一边删着相机里拍的不合格的照片,一边笑道,“能被拖下去的,都不是真正清醒的,不是吗?”

“可环境对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且无穷无尽的。”

“那就更应该放心了。”

“什么?”

“身处愚昧之中,被环境同化影响,却依旧能意识到真理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伟大的进步,不是吗?”

“你的意思是……”

“哪次革命是一次成功的?有一个人从愚昧中苏醒,接下来就会有千千万万人从愚昧中苏醒。”刘勇道,“只要苏醒的人坚定确信自己掌握着真理,真理自然会眷顾于他,他的后代,以及千秋万世。”

吴赟山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苏醒只是早和晚罢了,改革开放还得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呢。”

吴赟山被他逗笑了,“是是是,你说的都对……我只是,觉得于心有愧。”

刘勇笑道,“量力而行,无愧于心。”

“何为量力?”

“人生得意须尽欢,乐意就是量力。”

吴赟山惊叹于刘勇的没脸没皮,自愧不如。

车驶离了丁家村,朝着荣县而去。

“今晚火车?”

“对啊。”

“等会去旅馆收拾完东西,我们去逛逛这边的小吃街再走吧。”

“行啊,你请客。”

“我请就我请。对了,吴赟山,我想起一件事。”

“啥事?”

“你刚和人小孩说你以后会留校,你论文写完了吗?”

“我去……”

“友情提示,大后天交。”

“我……特么……忘了。”

“啧啧啧,别到时候人小孩考上了Q大,兴致勃勃来找赟山哥哥,结果小哥哥留校是留校了,原因是延迟毕业。”

“请您闭嘴。”

“好的儿子。”

丁晟嵘离开丁家去到了修车行,本来说包吃包住,但是修车行想扩宽店面顺便发展洗车业务,原来给他们做宿舍的地方拆了,赵建国给学徒们一人每月补了两百住宿费,让他们自己找地方。

因为修车行近来缺人,赖广深就在丁晟嵘的引荐下也来了修车行干活,赖广深退了之前租的小房子,和丁晟嵘一起在修车行旁边租了一个一室一厅的土坯房,两人一个住客厅一个住卧室,也算是和谐。

洗车店很快也开起来了,丁晟嵘和赖广深被划拨到了洗车店干活,他们两长得不错,赵建国想着物尽其用,印了一堆传单让他们两上大街上去发,不发传单就站在店门口当门面。赖广深洗车擦车做的麻溜,丁晟嵘帮赵建国算了几天账,赵建国发现他确实有几分天赋。之前乱七八糟的账面被丁晟嵘打理的清清楚楚的,更何况丁晟嵘还算自家亲戚,不像之前那个算账的一样油滑,经常偷偷摸摸藏钱。赵建国最怕算这些东西,为了怕麻烦,看到他偷吃的不多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现在有了丁晟嵘,赵建国干干脆脆的把那个人辞了。

在修车行一干就是两个月,荣县慢慢入了冬天,某天丁晟嵘在柜台哈着手算账的时候,拎着水管的赖广深兴奋的跑了进来。

“下雪了!!晟嵘!下雪了!!”

鹅毛般的大学飘落在身上,丁晟嵘走到门口,伸出戴着半指手套的双手,正巧接住了一片雪花。

赖广深和几个爱玩的学徒莫名的HIGH了起来,一边闹一边开始琢磨着等雪堆起来要打雪仗。赵建国之类年纪比较大的站在修车行的屋檐下,没有像几个年轻人一样冲进去撒丫子跑,但也掩不住的兴奋。丁晟嵘站在门口,远远听到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荣县好几年没下雪了吧。”

“最近全球气温变暖,听说是什么什么破了导致的,北极那边冰都化完了。”

“今天好像还没昨天冷。”

“下雪不冷,雪化了的时候才冷,过几天多穿点吧,现在不比以前喽。”

手里的雪很快就化了,丁晟嵘搓了搓手,塞进兜里。

他仰头看着天空,雪从无边无界的虚无之地旋落而下,白茫茫,空洞洞。

丁晟嵘不知道为什么,就算过了很多年,自己也还会下意识的想起这一天。

可能是因为这是荣县那年下的唯一一场雪,也是他在荣县过的最后一个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