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霄竹醒时,惯性揉了揉太阳穴,窗被掩紧,晨光金辉折射在上边,耀眼一片。
他坐起身,盖着的被子顺势滑落,转了下头,寂君披散着黑长发贴着雪白的床单显出一种别样的宁静。
两人盖着一张被子,被子一动连着动静,寂君睁眼看他,像墨黑石截面的瞳色蒙了淡淡一层雾,迫人的极黑被稍稍掩盖。
寂君双手叠在半盖的被子上稍微动了动,像是被惹醒了。
林霄竹扫了一眼,脑子的混沌停摆多了一丝清醒。
他先发制人,“你没洗澡。”
虽然这好像没什么说服力,寂君手臂覆着紧贴的肌肉,露出半截,衬着暖白的被子显得格外干净冷调的白,像是皑皑雪山之巅的白雪。
很干净。
他对着寂君的眼神看了好一会儿,没什么异样,寂君面无表情,朦胧的水雾匀散,眼神冷而淡漠。
没有半分情绪,完完全全的冰造木偶,没有带半分被吵醒的恼怒情绪,就是平静地躺着,像是被被子封印在床上了一般。
看着很乖巧。
这时倒又显得被子像是能锁人,好像昨晚自动跑到他床边是个幻觉,服服帖帖地盖着被子倒有一种原本睡在这的错觉。
林霄竹下床,面无表情地抽开被子,卷起来,被子一被抽走,寂君就动了动,自觉起了床,然后靠近他,牵住。
他冷漠拨开,下床抱着被子走到门口,拿笔在日历上把圈添了几笔。
*
金光折散在玻璃边上,路上车水马龙,林霄竹单手握着方向盘无节奏地敲了敲。
京南大学南门边是一些老居民楼和小吃街,隔着居民楼有一所高中,也许是周一早上,加上变冷的天气,父母送都来送学生们上学,道路旁停满了车,连带着南门的停车场挤满了车。
他绕在实验楼后边才找到个空位停车,实验楼在校园比较偏的地方,楼后连着大片梅树,正值花期,燃着如玫瑰般娇艳的红。
小朵一团卷着落在他肩上,林霄竹停下拿起来,红梅乔株不高,他把落下的梅花轻挂回沉褐的枝干上。
他回头看,寂君在漫天花火里无意识地偏头,寂黑的双眼望向远处,层层艳红的错影里白墙矮楼立着,半掩在远处。
“怎么?”
寂君没说话,回身走近他,抓住他衣摆,没有情绪的眼寂黑,刚刚的眺望就好像没有目和意图的一次随机举动。
穿再多也阻挡不住多动的手,林霄竹冷冷撇了一眼他身上的厚衣服。
实验楼里边弯弯绕绕,很容易走丢,他任他抓着,没说什么,往楼内走。
林霄竹读的这个专业,是这几年新建的专业——天体综合物理理论,专业主学习方向是世界诞生,很空泛,新的专业招的学生不多。
选了这个专业基本上都是顺着读下去,一辈子扎根实验室做数据研究。大四基本就开始准备保研和跟着师兄师姐做项目。
林霄竹推门进实验室,里边只剩下安明意——教授带的同门师姐,听到声音转过身,带着黑框眼镜温温柔柔地看着他。
“小林,保研资料还不交吗要错过申请了。”
林霄竹把整理好的资料放在跑数据机器边上,轻声回道,“不交了,谢谢师姐。”
安明意听见他不保研,眼睛睁圆了些,看见抓着他衣袖的寂君,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小师弟?”
林霄竹摇了摇头,想了想怎么形容寂君,他把数据输入电脑里,想了个词汇,“是舍友。”
安明意点了下头,“小林,你真的不保研?打算跨考别的专业?”
“不过,确实这专业是凭着热爱在学的,不然真的很枯燥。”她站在电脑旁,“但你真的是很有天赋的,老师经常夸你。”
林霄竹盯着电脑,“不保研。也不跨考。”
安明意愣了一下,笑了笑,“小林选择开心就好啦。”
黑色荧光屏幕上,深红的数据从上到下飞快自动滑动加载,实验室一片寂静,只剩下机器的风扇嗡嗡响。
安明意不知道从那里找来壶,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林霄竹断断续续喝了半杯茶,杯口晕了一片水雾,透过水雾,屏幕呈现一种乳状晕染的黑。
屏幕忽然闪白,运作了十几分钟的机器忽然停住。巨大的白框涌现在屏幕中间,框住一句“错误”,数据运算停了下来。
风扇还在嗡嗡响,安明意安慰他,“小林没事的,数据错误是常有的。经常出现这种情况,老师说现有数据很难精准掌控。”
林霄竹没有难过的意思,他退出程序,导出运算结果,打印出来,叠进纸袋里,写上姓名学号,重新递给了师姐。
“麻烦师姐转交给教授。”
安明意翻过纸袋面看,封面横封写了毕业论文。她没多问,依然温柔地笑了笑,“毕业快乐呀。”
“论文我帮你交,但你要自己和老师说哦。”
林霄竹点了下头,勾了勾唇角,“也祝师姐万事顺意。”
林霄竹站起身收了他的纸杯和寂君没喝动的茶,出实验室前对师姐眨了眨眼。
“师姐,再见。”
“小林如果真的能走掉,再跟我道别吧。”安明意也眨了眨眼,温温柔柔地挥了挥数据袋,“老师,可不会轻易放走得意学生的。”
林霄竹笑了笑合上了门。
十二月南潮泛滥的来去自如,前日铺天盖地的雨祭了满地红梅,而今天金辉侵染梅林携着轻轻的风,迎面就是梅花落下。
车停在梅林边,走近些,林霄竹手握着车钥匙从兜里拿出来,手指还没摁下去。
手腕被紧紧地扣住,他一脸疑惑,转过身。
寂君神情淡漠看不出情绪,手紧紧地扣着他,眺望着远处,冷硬的下颔线冷白一道痕。
半身不吭,没有解释。
林霄竹认命,也不求他解释,他想养木偶和养宠物本质是一样的,无法沟通且只能顺着。
但虽然如此,还是要说些什么,他想了想,“寂君。”
“嗯。”面前人顺从应下。
下一瞬间空间发生变化。
满园的梅树和落红的点幻化,一点点被涂抹在沉重的纯黑色里,天的分界线消失,整片空间上下一体的纯黑色。
林霄竹转身,周遭一切都是空,看不见其它物体,也看不清寂黑的边界线,像一个广袤无垠的寂黑色盒子严严实实地把他们锁在里边,连声音都被抹去。
陌生的纯黑色空间里,没有参照物,一切方向都被模糊。
他用模糊的方向感,顺着一个方向走,不知道走了多久,空间依旧看不见尽头,脚下踩着一片虚空,每走一步都看不见影子。
也听不见声音。
失重感加强,在一个陌生看不到光的地方,人难免会失去安全感,微妙的感知被放大数倍。
手腕被寂君严丝无缝地扣紧,凉意从腕上跳进肌底,林霄竹莫名感到了一种奇怪的依赖感。
“别怕。”他另一只手抓住寂君的手,反手拿下来,拉着他走。
寂君没有回答,模糊的黑暗里话音落下就被吞噬,安静地可怕,前路没有障碍,一路走得算是顺畅。
不知道走了多久,不远处亮起了模糊的光源,光晕开的朦胧,零碎的话语声和呜噎远处细细碎碎响起。
他拉着人,朝着那方向走,没走多久,就好像跨越了一层无形的空间薄膜,一瞬间耳边空鸣,模糊的黑暗能隐约探清轮廓。
脚落下,踩上了深灰的水泥地,终于落在了实处上。声音无限放大,忽然响在耳边嗡嗡地炸开,蹦入耳朵一片炸裂的哭声,他皱了下眉。
林霄竹抬眼,面前人背影很高,黑长发被红绳随意地束起来,白衣外披着一件长棉袄,很眼熟,他早上亲手套上的。
他默不作声往旁边避了避。
黑暗里不知不觉,寂君竟然走在了他前面,手连着,反倒显得他被保护着牵起来一样。
他冷漠松开了手,往前走了一步,眼前色彩骤然驳杂起来,适应了一会儿,他环视四周。
不远处,灯光朦胧着一层灰尘,并不算亮澄亮,昏黄的光涂在深绿色的旧皮火车车厢上,剥落的土黄和擦在车脚的锈红,带着阴暗的气氛。
旧皮火车小门很窄,灰尘的锈从杆上长出来,大概只能容纳一人进出,门旁车窗上蒙着厚厚的灰,薄乱的灯下好像密密麻麻人影挤在车厢内,看起来带着具有年代感的诡异。
他顺着往车尾看,车厢不长,车尾前轰轰嚣嚣,有几个人已经在了,站在同他平行的地方,跟列车遥遥保持着距离。
隔了段距离,嗡嗡还带着起伏听上去像是在唱大戏一样。
他走上前,卷发女孩拢着腿蹲在地上哭的声音洪亮,过了一会儿抱着旁边人的腿,脸在裤子上擦了两下,脆生生地控诉叫起来,“我害怕了,你都不哄我。”
旁边的腿主人头发染着蓝色,背着身子,背影抖得不行,看起来反倒是更害怕些,声音都有些强装平静,“娇娇,你乖一些。”
“这到底是哪里。”一旁戴眼镜的中年发福男士紧抱着包嘴里一直念叨,没理会小情侣的“打情骂俏”,左右看,然后看了过来,紧缩了一下,声音都掐细了些叫起来,
“鬼......鬼啊。”
戴眼镜的男人一叫,那边的人全都看了过来,娇娇直接安静下来,旁边的腿主人僵硬地转了小半个头。最右边站了个穿着薄套衫的青年,插着兜大大咧咧有些不耐烦。
寂君先走了几步,林霄竹有些诧异也跟着一动,就见对面,戴着眼镜努着圆球的体态往后一缩,慌不择言的乱喊,
“神仙保佑,我上有老下有小啊......我求你,算我求你,放过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