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止步于此

宁逾听见他叹气,疑惑地歪了歪脑袋,侧身用双臂撑在桶沿上,露出缠满绷带的胸膛。

他目光少有地坦诚,沈浮桥单是扫一眼过去都能看出来他饿了。

“……沈浮桥?”

宁逾没办法从浴桶里出去,沈浮桥却一直杵在门口不动,盘子里的香气又着实诱人,他一时没忍住,便冷冷唤了一声。

沈浮桥还陷在沉思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直到宁逾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有些阴郁,他才终于做出了抉择似的,面无表情地朝宁逾走去。

“你会用筷子么?”

沈浮桥还是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宁逾回以疑惑的眼神。

“那你是怎么学会使用勺子的?”

“……很早以前不知道怎么就学会了。”宁逾朝沈浮桥凑近了些,轻声问道,“能让我先吃饭么?我好饿,快死掉了。”

他掌心撑着桶沿,上半身微微探出来,暗红色长卷发顺着动作垂散了一部分在浴桶外,被钻进来的风吹得微动。

沈浮桥见状按了按眉心。

救鱼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总不能放着他饿死不管,更何况喂他吃顿饭也没什么要紧的。

于是他放下食盘,垂眸认命般地挑起鱼的刺来。

他先夹了一块鱼肚上的肉,挑出了上面仅有的几根大刺,用陶瓷小碟盛着喂给宁逾。

宁逾极重地怔愣了一瞬。

他看了看眼前筷子上夹住的鱼肉,又看了看面前高大却清瘦的沈浮桥,呆呆地张口含住了他喂来的吃食。

沈浮桥惊讶地发现此刻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由于距离太近,他仿佛能清晰地看见他眼中湖蓝的波纹,一圈一圈闪着细碎的光影,幽深又明亮。

他承认这双眸子生得极其好看。

沈浮桥从宁逾温软的唇间轻轻抽出筷子,倒了些汤汁在饭里,给他喂了一口,然后又继续给他挑理着刺,继续一口鱼肉一口饭地喂着他。

宁逾从来没被人这样温柔以待。

他前世不是被人抽筋取鳞,便是受陆海众生跪拜,他只感受过人性卑劣的贪欲和颤抖的畏惧,啖生肉,染杀孽,因果报应,冤冤以偿,他也不过是弱肉强食世界的一枚可笑的棋。

但是现在他住在山里,被人不求回报地饲养。

前世今生,像一场梦一样。

沈浮桥喂着喂着,便发现眼前的鱼不太对劲了。

平日里冷淡的眼尾暗暗泛了红,眼眶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湿意,搭在桶沿的指节捏得发白。

“……怎么了?”沈浮桥放下筷子,用巾帕给他擦了擦嘴,“不合胃口吗?”

宁逾轻轻摇了摇头,眼神闪烁了下,突然抓住沈浮桥的双臂,重重地咳了起来。

沈浮桥一惊,连忙托住宁逾的身体,右手抬起他的下颔捏住了双颊,食指探进去口腔压住了他的舌,借着光仔细察看他的口咽部。

“没有看到鱼刺,是吞深了吗?”

宁逾却只是眯了眯眼,就着这个姿势道:“……被呛到了。”

由于食指的原因,听起来有些含混。

“……”

沈浮桥沉默了。

他从来都不是做事不经过脑子的人,这样逾矩的动作,他还是第一次做。

对象还偏偏是条鱼。

沈浮桥对自己有些无语,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宁逾面前屡屡失态,内心难得有些乱,表面却装作无事发生,不紧不慢地抽出食指,用巾帕拭了拭,礼貌道歉:“实在是冒犯,我以为你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宁逾抿唇,极轻地扑了扑长睫:“没关系。”

沈浮桥继续沉默,很想撂挑子不干了,然而宁逾还在眼巴巴地望着他,这饭还得继续喂下去。

他忍辱负重地拿起筷子,剔了些肉喂过去,缓声提醒道:“先含一下,如果有刺就吐出来。”

宁逾:“我又不傻。”

行……我傻还不行吗?

沈浮桥深吸一口气,夹了一团饭喂过去,却被宁逾轻轻推了回来。

“你吃。”

“……这是你的,我自己单独有一份。”

宁逾蹙眉看了看盘里没头没尾的鱼,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他有些动容,暗暗咽了咽口水,决定自己挨挨饿,先把清瘦的王后喂饱再说。

“我饱了,吃不下了。”

沈浮桥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真的顺势放下了碗筷,看着宁逾的眼神从坚决到失落,不由得轻轻笑出了声。

宁逾好不容易让回食还被嘲笑,简直郁闷极了:“……你笑什么?”

“放心,我既然把你带回了家,你养伤的这些日子便不会委屈了你。”沈浮桥温声解释道,“我每天喝的药会影响食欲,吃不了多少,你若是不吃,这些便只能浪费了。”

宁逾一听,重点却抓歪了:“你生的什么病?”

眼尾的红还没消褪下去,此刻眼神里带着毫不遮掩的紧张,很担忧似的。

鲛人惯常的迷惑伎俩么……

沈浮桥摇头失笑,没有继续那个话题:“好了,再不吃饭菜都要冷了。”

他喂过来,宁逾却没有之前吃得那样高兴,只是粗略地嚼了嚼便咽了下去,目光一直落往沈浮桥颇显憔悴的病容。

却没有再问。

沈浮桥只是把给宁逾喂食当做是一项任务,还是一项不怎么愉快的任务,尽管他有时候不得不承认这鱼有时候显露出的微表情也算是可爱。

但他们的关系止步于此,不宜深入。

不出意外的话,作为一个痨病炮灰,他大限将至,而宁逾终将回归大海,走主角剧情,坐拥江山。

更何况……他们原本就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沈浮桥一边看着宁逾喝绿豆汤,一边走神想道。直到宁逾递来碗,在他眼前晃了两下,他才倏然回过神来。

“再来一碗。”

沈浮桥不知道宁逾这上位者的命令口吻是怎么来的,按理说这时候他还是个小可怜,难道说这就是传说中命运般的王霸之气?

“沈浮桥?”

“……需要我把锅给你端过来吗?”

“可以。”

沈浮桥扶额叹息——这真的是主角吗?

“行罢……稍等一下。”

腹诽归腹诽,他也没沦落到需要和一条鱼争抢食物的地步,宁逾喜欢喝,都给他也没什么大不了。

多吃点,好快些,还他最后这段时日一个清净罢。

也许是上天习惯了让沈浮桥事与愿违,即便他和宁逾相处得还算融洽,也要没事给他找点事干。

于是当天夜里,这处小屋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沈浮桥恰好在盥洗室的隔间沐浴完,抱着衣物披散着长发走出来时,便听见了咚咚当当的敲门声。

他看了一眼宁逾,却发现对方也在盯着他。

“待会儿不要出声,也不要闹出动静,可以吗?”他走近宁逾,低声嘱咐道。

宁逾不动声色地轻嗅了嗅他身上残留的皂荚味,眼睛一眨不眨的,很顺从地点了点头。

他愿意配合,沈浮桥也高兴,顺手就轻拍了拍宁逾的肩,随口夸奖道:“真乖。”

宁逾没作声,儋耳却悄悄红了一点尖,与长发几乎融为一色,不太明显。沈浮桥退开走了,并没有注意到。

他走到柴门口,没有急着开门,先留心问了一句:“阁下行至,所为何事?”

门外安静了一小会儿,突然响起一道温软的声线:“我在山中迷路了,看见这边有火光,便想着有人居住。秋夜山寒,不知可否容我借住一夜?”

这说辞……活像引诱活人开门的鬼魅精怪。

子不语怪力乱神,沈浮桥摇头驱散了自己有些好笑的想法,回头看了看拉好的盥洗室门,取下门闩缓缓开了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位白发少年,耳垂悬着两枚花牌耳饰,上面的图案沈浮桥没有细看。

此时还是秋天,他却系着略显厚重的白绒毛领,一身纯色的白锦小袍,眉心一点朱砂,温顺可爱,手上挎着个篮子,里面装满了胡萝卜。

沈浮桥还没开口,他便轻轻笑了,那笑容带着些难以言述的怀念和惆怅:“……原来是位哥哥。”

这语气让沈浮桥觉得很奇怪,有种不太舒服的微妙感,于是多问了句:“阁下不像是山野之人,为何会在山野迷路?”

“哥哥的话我听不太懂。”一阵山风吹来,少年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望向沈浮桥的眼神带了些祈求,“我自小畏寒,哥哥能否容我进去再说?”

沈浮桥见他神情不似作伪,又想着自己孤家寡人,家徒四壁又大限将至,实在是没什么好骗的,便撤身让了一步。

“我的名字叫阮白,哥哥可以叫我阿白。”少年弯了弯眸,屋里灯光正亮,沈浮桥才发现这人瞳孔居然是红色的。

“……”

应该是没睡好导致的……吧?

沈浮桥有些木然,一时忘了接话,那阮白也不尴尬,将篮子里的胡萝卜顺手放在了明间的小几上,轻快道:“这是送给哥哥的,就当是谢礼罢。”

“……不用了,举手之劳而已,不必挂心。”沈浮桥看了看篮子里的胡萝卜,又看了看阮白的发色和瞳色,突然冒出了一个有些离谱的想法——

这该不会……是一只兔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