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彻只觉得自己心头被无数根牛毛细针狠狠扎了一下。他紧紧抓住扶手,苍白的脸庞虽未泛红,但瞬间滚烫。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掰开硬壳,露出其中软肉,强行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蚌。
昔日里高高在上,光鲜亮丽,尽享荣华富贵的二皇子殿下,如今竟然沦落到变卖心爱之物。
他想逃、想要退缩,却无处藏身,此刻此刻,骤然升起的难堪与刺痛,让他心中的乖戾之气勃发,冲得他头脑发昏,烧得他面红耳赤,毫无理智。
他下意识反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库房里已经没有钱了?!”
“是不是因为你觉得我没用?!就是个废物?!”
换做以往,张扬自信的高彻从来不会产生这等妄自菲薄的情绪,然而此刻,他却忽然随着自己方才的问话,忍不住想,鹿呦不肯把实情告诉自己,固然有不想让自己担忧的因素,但会不会也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如今已经是废物了,就算告诉自己,他也做不了什么,帮不上什么忙?
从知晓鹿呦没有把实情告诉自己,仍在他面前营造出一种燕王府一切正常起,这个想法便一直在高彻心里盘旋不去。
他本不愿多想,然而此刻被刺痛的自尊,让他心中不由生出戾气来,这些话也不受控制一般脱口而出。那张清俊漂亮的脸庞骤然间变得满是戾气。
“你为什么不把实情告诉我,”
“殿下!”
鹿呦完全没想到自己一句话竟然会引得高彻生出如此大的反应。她连忙抓紧高彻的手,连声安抚道:“殿下不要多想!”
她看着高彻激动的模样,安抚的同时,心里后悔不已。是她太大意了!这段时间,高彻情绪稳定了许多,没想到只是表面上稳定而已。
想来,燕王府如今的情况,对他同样也是极大的刺激。
他本就是自尊心奇高,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性子确实越发敏感尖锐。
“殿下,我绝没有将殿下看做无用的废物!”眼见高彻情绪越发激动,陷入偏激的想法中,一时脱离出来。鹿呦不由抱住高彻的身子,抬手在他后背上轻轻安抚着拍着。
在鹿呦不停地安抚宽慰下,陷入偏激情绪中的高彻,终于缓缓平静下来。
房间里一时间安静下来,除了高彻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鹿呦轻声的安抚,再无其他声音。整个房间,忽然间充斥了一种旁人无法入侵的气场。
高彻喘着气,抖了抖睫毛,从方才的偏激激动状态中走出来后,想起自己方才对鹿呦的质问和冷厉态度,他不由自主轻轻抿了抿唇。
丝丝缕缕的愧疚如同蛛网般,缠绕在他心脏周围。
鹿呦只不过是好心罢了。就算她当真是因为自己废物无能,也怪不了她。
要让曾经如此高傲的高彻,承认他确实无能为力,需要极大的勇气。他甚至能够听到心中的泣血之声。
闭上眼后,轻轻环绕着他的温柔气息显得越发明显。高彻睫毛轻颤了几下,终究还是缓缓开了口。
略显昏暗的卧室里,陡然响起的声音带着几分沉寂,仿若被风一吹就散的灰烬,带着一种认命的低沉。
“抱歉,是我过激了。”
鹿呦拍着高彻后背的手一顿,她收回手,往后退了一步,望向高彻的脸庞,果然从上面看到了冷漠。她心里叹了口气。
但是,能怎么办呢?她难道舍得放着高彻不管?
就凭这张脸,她就做不到。
略一思忖,她微微俯下身,蹲在高彻面前,拉着他的双手,仰面看着他,语气格外诚恳,“殿下怎么会这么想你自己呢?”
“我从来不觉得殿下没用是废物。”她停顿了一下,哪怕明知高彻什么都看不见,脸上神情依旧十分真挚,“不把库房银两的事告诉殿下,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些小事无需殿下操劳担忧。”
鹿呦声音轻快,“毕竟,这等小事,只要殿下一出手,就能够轻而易举解决。”
听着鹿呦的话,高彻脸上神情却未变。然而,下一秒,他那张平静的脸庞终于绷不住,生出几分波澜。
“殿下您那一方砚台和墨条,价值千金。换了银子之后,足够燕王府里挨过一段时间。”鹿呦脸上笑眯眯,嘴上说的话却极狠,“殿下您身边价值连城的宝物,何止砚台墨条那两样。如果府里没钱了,只需要再卖几样就足够所有人吃喝度日了。”她扫了眼房间,一样样罗列道:“多宝阁上的翡翠如意,架子上的白玉果盘,书桌上的象牙镇纸……”
高彻这会儿哪里还有心如死灰的想法。鹿呦每报出一样东西,他心尖便痛一下。随着她一声声报出来,仿佛那些心爱之物,也都一样样离他远去。
鹿呦意犹未尽,“这些东西都是殿下的,殿下怎么会觉得您自己没用呢。”她望着高彻,眉眼弯弯,声音里带着轻快的笑意,“要我说呀,殿下才是真正支撑着府里,让我不至于束手无策的人呢。”
鹿呦早就看见了在她报出那些物品名字时,高彻微微抽搐的唇角。此刻,她笑吟吟地望着高彻,等着高彻跟她发火。
堂堂二殿下,听到下人要变卖他的心爱之物,怎么可能高兴呢?
鹿呦并不介意高彻因为这事向自己发脾气,比起见到他神情麻木颓丧的模样,她宁愿看到他带着几分怒火的生动眉眼。
谁料,鹿呦都已经看到高彻抿唇了,结果从他嘴里冒出来的,却不是她意想之中的指责。
“我以前收藏了一些孤本,你若是要卖……”高彻停顿了一下,声音迟缓,闭了闭眼,“那些也能卖。”
鹿呦笑眯眯的眉眼一下子愣住了,她看着高彻闭着眼睛的脸,几乎可能想象出他方才说那话时的心痛。能够被高彻看上的孤本有多珍贵,多难得,实在是不言而喻。
她先前数东西时,确实漏了孤本这一项。她万万没想到,高彻竟然没有借机藏好那些孤本,不让她知晓,反而主动告知她,实在是……
她定定地看着高彻,一时没有说话。
没有得到鹿呦的回答,高彻还以为鹿呦是不信,他连忙补充道:“你别不信。那些书都是历史悠久的古籍孤本,但凡是文人,不会不动心。”
看不到鹿呦神情的高彻,忽然间听到扑哧一声轻笑声,清脆悦耳如檐下银铃,让高彻怔了一怔。
“好,殿下说的我都记住了。”鹿呦声音中故意为之的轻快不知何时散去了,只余下纯然的温柔。鹿呦没有发现,此时此刻的她,望着高彻的眼神不似往日纯粹的,对容貌的欣赏,而是温柔得近乎六月风荷。
她温柔地重复了一遍,“好,我记住了。”
高彻心里头的心疼,不知不觉间就被平息了。他抓紧扶手,却并非像先前那样因为激动,而是莫名有几分坐立难安。他的心上像是被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抚摸过一般,带着几分痒。
……
鹿呦虽然在高彻面前那样说,但哪里真会变卖高彻的东西。甚至于,她赚钱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把高彻的砚台和墨赎回来。
鹿呦的药膳生意很不错。
京城里富贵人家极多。鹿呦将客人选定在那些有钱但无权的商人之中。这些人远离皇家,因此一听说太医研发的方子,便心向往之,舍得出大价钱买。
而由于这些人没有机会接触皇家、官府的事,又不至于让人知晓二殿下府上的人在卖药膳。
她的药膳味道好,功效也好,哪怕是容易孕吐,食不下咽的怀孕妇人,都能吃下去。加上她拉了周太医入股,有周太医暗地里替她背书,这药膳是供不应求。
不过,鹿呦深知物以稀为贵。因此她每日都限定了药膳分量。
这样一来,吃上这药膳,反倒在京城富商之中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
鹿呦先前便已经从宫人那边了解清楚了高彻的砚台和墨被当在了哪家当铺。
然而,当她拿着钱来到这家当铺时,当铺掌柜却满脸为难。
“这位姑娘,真不是我不愿意卖给你,而是这东西已经被人买走了!”
鹿呦微微蹙眉,将手上的活当凭证递给掌柜,“掌柜的,我这可是活当。先前便说好了,等我筹到钱,便来赎回东西。”
掌柜的没有看凭证,他望着鹿呦,叹了口气,满脸歉疚,“姑娘,我知晓你这是活当。然而在这京城里做生意,有时候真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当铺掌柜说了能算数的。”
一听这话,鹿呦顿时了然。看来是哪家权贵看上了那方砚台和墨。
深吸一口气,鹿呦没有再和掌柜的纠缠,而是换了个话题,“掌柜的,那能否告知是哪家人,买走了这砚台和墨?”
掌柜的摇摇头,闭口不言。
无论鹿呦怎么询问,掌柜口风都非常紧。
从当铺出来,鹿呦望着外边逐渐暗下来的天,心情微微有些烦躁。
这种烦躁的心情,在回到燕王府,得知她出门这段时间,有客人上门拜访时,越发严重起来。
这上门拜访的不是旁人,正是汪妙彤等人。
“我先前不是说了,殿下不想见这几人吗?”
宫人低下头,小声辩解道:“是汪小姐说,她来给殿下送东西。那本就是殿下的东西,她来归还,奴等才不敢拦着。”
归还东西?鹿呦下意识掐了掐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