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二人进殿,不惑之年的泰聪帝就先笑开了。
说来这俩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因此也没让他们多礼就赐了座:“你们今日倒巧,都说说是为了何事。”
热茶都端上来了,贾源左瞅瞅右看看,愣是没接茬,眼睛盯着茶盅好似要盯出一朵花儿来。
沈阁老倒是想接茬,硬是憋住了。
贾源这个老匹夫,占着和皇上的情分见天耍无赖,偏偏皇上还吃他这套。
这回儿他得憋住了,皇上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都不说,”
皇上拿着本奏折,在二人身上巡视了一个来回。
“禀皇上,臣这是私事,还请皇上屏退沈大人。”
当他傻啊,贾源撇撇嘴,跟看二傻子似地瞅着沈阁老。
好悬沈阁老没气笑,这老匹夫,无理还要搅三分,如今倒是学聪明了,“老臣告退。”
“你啊。”
泰安帝无奈笑笑,也不知怎的,这二人就从未心平气和过。
贾源也很无奈,文臣武将天然就有一道鸿沟。
许多年前为了贾家封爵一事,朝上的的文臣都驳了多少回,沈七是文臣头子,没有在从中作梗那是不可能的。断人财路无异杀人父母,何况还是封爵这种大事。
也罢,现在可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老臣有罪。”他说着便直挺挺跪下。
瞧这眼眶都红了,泰安帝面色一肃:“莫要如此,有事咱们说来便是。”
贾源历经三朝,每一代帝王都当他是心腹,自然有其过人的本事。
他说着话用袖子把脸一抹:“臣有罪啊,齐家治国平天下,臣连家都治不好,又何谈其他,臣有罪。”
连连三声有罪,又谈到家事,泰聪帝心里有了数:“老国公快起,即是家事,不是一时能理的清的,咱们慢慢道来便是。”
泰聪帝与勋贵之间,尤其这老勋贵还是有几分香火情的,纵有一时失察,他也都回护一二。
更何况贾家老臣都很识趣,既是家事,又何罪之有。
见好就收的道理贾源自然明白,也不拿乔,“说来惭愧,老臣此次是为了分家之事。”
“这……有何缘由。”
泰聪帝也是松了口气,别的只怕难办,若是这事……宽宥一些倒也无妨。
“让皇上见笑了。树大分枝人大分家,孩子岁数大了,想法与儿时也不同,争争吵吵的,老臣不耐一大家子人。分了家,往后若有不满,也只他们自个儿去争。老臣碌碌无为大半生,也想过几日清静安生的日子。”
泰聪帝也听出了意思,说的是老贾家几个心大了,手段也下作了,家宅不宁啊。说起自己几个儿子,如今小心思也多,他也叹道:“国公很不必如此,分也就分了,朕知你的心意。”
“多谢皇上体恤,臣必不让皇上为难。”
贾源心里何尝不难过,手里手背都是肉,小崽子怎么就不心疼心疼他。
“爱卿办事朕放心,只一点,莫要损了身子骨,”
泰聪帝亲手扶起贾源,老臣子了,到了如今这份上,真叫人唏嘘不已。
“谢皇上,老臣有愧,皇上日理万机,老臣还为了家事让皇上烦心。”
“尔乃我家老人,这点事又算的了什么。”泰聪帝安抚般的拍拍贾源的手。
贾源也是知情识趣,又是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君臣相得的戏份也是演的足足的,这才退了出来。
正好,贾源退了出来,就遇到正在准备觐见皇上的沈阁老。
二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偏贾源还要撩他。
沈阁老可不吃激将法,一甩袖子冷着脸进殿了。哼,竖子不与为谋。
……
父母在,不敢有其身,不敢私其财。
虽然这分家之事也算的上私事,但律法还在。
何况这贾家不是平头百姓,因此分家一事若不处理清楚,难免遭人话柄,御史也不是吃闲饭的。
分家之事势在必行,贾源事先打了预防针,因此分家之事倒是轻松了许多。
这边他一到家,赏赐也跟着来了,其中就有一根拐杖。
原本这分家的帖子发了出去,知道消息的,那闲话是压都压不住。
又有御史在一旁虎视眈眈,摩拳擦掌的准备给贾府来个大的,这会赏赐下来,各方也暂时熄了火。
心里头有事,日子就过得慢。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终于是落下了。
分家的地点在东府祠堂。
除去姻亲和见证人,荣宁两府凡是姓贾的一个都没落下。
这也是特例,毕竟长辈建在,自然不能同旁的一样。
古代分家自有规矩。
嫡子继承祖宅爵位,祭田永业田不能动。
其余能分的,像穷人家没说头,就是一些田地牲口并桌椅板凳几副碗筷,再贵重就是带着铁疙瘩的农具。富人家那说头就多,比如房子田庄、铺子现银、古董字画珠宝首饰、奴仆等等。
其中又以嫡子多占,庶子少占。
为了不落人口实,贾源把其他几房的姻亲也都叫来了。
但是这主持的还是宁国公贾演和老太太的娘家兄弟孟老太爷,除去公证人,还有见证人三位,分别为南安郡王、东平郡王,西宁郡王。
分家之后公证人和见证人皆要按手印成契。
时辰一到,贾演便开口道:“分家原有例可寻,嫡子占七,庶子占三。”
话音刚落,旁观的姻亲便闹出了动静。
贾演暗自叹了口气,庶枝姻亲实在上不得台面,未见孟家史家都未发话。他咳嗽一声,“嫡枝宽厚,并不按旧例分产。依他们所言,嫡子占三,其余几房等分,主母的嫁妆是私房并不入家产,家主健在自留一份。如此,诸位可有异议。”
嗨,这说话喘大气,简直要人命。
众人等了又等,互相对视,确定这国公爷没有其他的话儿了,这才放下心来。
这时孟老太爷又发话了:“既然没有异议,便让嫡子先选,诸位以为如何?”
这才对嘛,娘舅亲,不帮着亲外甥,还能帮谁。
众人也不觉诧异,钱财七变三,不让人家先挑说不过去。
余者也是乖觉。
莫说孟家,就是史家也万万得罪不起。
众人也以为这事就这么定下了,可贾代善并不占长,因此又多出一桩来。
荣国公有一庶长,名代律,虽庸碌,性情却平和。
因此贾老太太虽不待见,却也为他寻了一门还算过得去的亲事。
姻亲姓韩,家族虽不算显赫,却也是诗书传家。
韩家家主嫡亲弟弟韩斯也算年轻有为,现官任吏部给事中,乃是贾代律嫡亲妻弟。
韩斯其人为人板直公正,原本不欲多说,却也拧不过家中老母,事到如今也只有硬着头皮上:“某有一言。”
“亲家但说无妨。”
贾源坐在椅子上,眼皮也未掀过。
韩斯脸皮并不算薄,接下来的话却有些难以启齿,踌躇一瞬还是吭吭哧哧的说出了口,“今日分产某并无异议,只是外甥女今后的婚事该当如何。”
贾家庶子虽已成婚,底下却还有国公府的孙女。庶孙女无人可出头,庶嫡孙女又当如何。
毕竟这从国公府出嫁又与分出府不同。
贾代律还有一嫡亲女儿还未出嫁,因此倒也算得一桩。
男权时代谁又会为了个女子出头,就连贾代律这个亲老子也未想过,可当娘的却是心疼女儿。眼见着女儿快要出嫁了,好好的忽然分了家。
因着分家,出嫁后又是何等光景,每每想起,韩氏便要偷偷垂泪。只为那命苦的女儿,她亲自回娘家求了老太太,只盼娘家为她那可怜的女儿出一回头。
众人不解有之,鄙视有之,却也并不插言,只看这贾家几位如何说。
“罢了,今日之事虽遗憾,却也盼分家之后,和几位兄弟守望相助。虽是侄女,却也是血亲,我愿意将这家产平分,也是为着未出阁侄女们尽一份心了。”贾代善想起舅爷的话,暗自捏着拳头。
嚯,却是没想到有这等好事。
“亲家。”
贾源也是没想到,今日竟是这种局面。
“我这外甥是个有志气的,都是姓贾的,你们乐意也就罢了。”
孟老太爷只笑笑,看着贾演不置一词。
贾演心思一转,看向三位老郡王,又与贾源对视了一眼,“倒是好事,就这么办罢。”
未免再出意外,贾演不再磨蹭,让人把托盘呈上来,让贾代善先选。
贾代善再三推让,这才开始选取。
财产再多也禁不住分,不过一小会的功夫,该拿的都拿了。
公证人和见证人各自查看,再由官府制成文书按下手印便成定局。
贾源起身向在座众人拱手:“今日之事多劳各位,某已在府备好薄酒,望各位赏脸。”
凡是大事,总有宴席,这宴席开了,事才算完,这也是老规矩了。
众人移步荣国府,一应物事早已备好,只待众人落席,喝了这贾家的酒,堵了众人的嘴。
这会的席面可不止贾家姻亲那些,除去北静王镇守北方,其余六公并王家,更有其他同僚旧故,满满当当来了可是不少。直至城门都快关了,这才有序的散去。
贾家阖府上下备了好些天,众人也都累坏了。
宾客一散,府里一大半的屋子都熄了灯。
只这贾源这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老爷,该歇了。”
贾源又叹了口气,在床上烙煎饼。
“老爷若是睡不着,咱俩就聊聊吧?”
“睡吧,今儿你也累了。”
“老爷也早些歇着,若是舍不得,时常让他们回府便是了。”
贾老太太翻了个身,是啊,国公爷是舍不得,这都是姓贾的,舍得哪一个。
可她呢,她又如何舍得,身上流着她贾孟氏血的,从前有两个,后来也只一个了。她熬啊熬啊,熬到了今日,以后的贾府,只有她贾孟氏的儿子孙子。
日后,她夜夜安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