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故以乾坤为鼎器,以阴阳为化机,以五行为参同,以玄精为丹基,八卦虽异,其义无殊。”
春日晴朗,讲道堂高而阔,授课传道的女声清朗动听。
然而众弟子或挤眉弄眼,或东张西望,或半阖眼皮。往日争抢听道机会,今日竟无一人在意。
第一排甚至没坐满,五个亲传弟子座位空了四个,剩下位置上坐了个满脸不耐的年轻男子。
“大师姐!”年轻男子粗鲁道:“《参同契》都讲三回了,可以结束了吗。”
悉悉索索的讲道堂陡然一静。
最前面的讲台上,高挑女子微抬凤眸,细白手指随意点了点讲台上的滴水钟。
距离结束还有一个时辰。
广尘一噎,还想说些什么,大师姐乔寒已经从头讲起《参同契》。
第四遍,字正腔圆,标准的修真界通用语,一模一样的内容。
无形中被嘲讽,广尘的脸青一阵白一阵。
自打诛妖回来后,大师姐就像变了个人。以前冷傲孤僻,从不开课讲道。现在天天召集众弟子,一遍又一遍,讲得是人人熟悉的《参同契》。
难道被夺舍了?不可能。掌门师尊亲自查看过,大师姐并无搜魂、入魔、夺舍还魂的邪恶迹象。
那就是刺激太大,变了性子。毕竟大师姐曾是金丹之下第一人,天生冰灵根,双十年华筑基大圆满的修真天才。如今修为尽失,道心尽毁,成了个废人,不变才怪呢。
丹云门可不养废人,哼,要不是大师姐护住了小师妹,师尊早把人撵走了。
想到小师妹,广尘心中顿生暖意。
和孤傲古怪的大师姐完全不同,小师妹热心又开朗,处处想着别人,像个小太阳。对了,师妹想要五斤鲜紫苏,库房不多,得赶紧安排人去采。
想到这儿,广尘再也坐不住。
大师姐又怎样,那般不堪的身世,半点修为没有,空有个名头罢了,还怕她作甚。他咬咬牙,当众起身离开。
随着广尘的离去,讲道堂里又是一静。讲台后的乔寒眼皮都没抬,仿佛走得不是人,是只苍蝇。
反倒是她识海里的小白忍不住,鱼尾一摆,鱼嘴一张,开口叭叭:
“瞅瞅瞅瞅,这都是些什么玩意,现在的修士太没定力了,想当年一本《参同契》悟个十年才算入门,这些人听了几天就自以为是,一个个的,真是麻袋换草袋,一代不如一代。”
“你说的当年,是多少年前?”
乔寒一边稳稳地布道,一边用神识同小白交流。
“三千年啊,久是久了点,也不至于浮躁成这个鬼样子吧,想当年......”
渊鱼小白又开始絮叨它的想当年,乔寒也不禁想起自己的过去。
准确地说是穿书前。
父母早亡,她从小看尽世间炎凉。颠沛流离没有击垮她,反而让她格外独立,也格外理智和凉薄。
大学选了药剂学,毕业后在大型药店当药剂师,工作简单,薪资尚可。抱着终生独身的想法,她慢慢经营着生活。
同事晓敏是个书迷,某日兴冲冲推荐了本仙侠小说,说里面有个角色与乔寒名字一样。出于好奇,乔寒翻了几页。
书中的乔寒是修真门派大师姐,实力超群,为人冷傲,行事严厉,人缘极差,即便是她的师父,掌门师尊也不喜她。大家都喜欢小说的女主,天真娇憨的小师妹竹瑶。
因为剧情需要,大师姐陪小师妹去后山找药材。药材没找到,小师妹惹了只千年蛇妖。大师姐拼死杀掉蛇妖,小师妹捡便宜吞了蛇丹,修为大增,回了门派。
看到师门上下只顾关心小师妹,连个给大师姐收尸的人都没有,乔寒没了兴趣,直接翻到结尾。
结局是小师妹和师尊互诉衷肠,联手打败了小师妹的爱慕者,一个叫虚云的大反派,快乐飞升。
又一本披着仙侠皮的爱情小说,乔寒正要删掉电子书,药架忽然倾倒,砸到她的头。
再醒来,她躺在血泊中,身边是一具凉凉的蛇妖尸体。
她穿书了,而且识海中多了一条叫小白的渊鱼。
“吱呀吱呀”,滴水钟的盛水器满了,里面的小水车转动起来。
将《参同契》收进乾坤袋,在众弟子的望眼欲穿中,乔寒慢悠悠地道:“散了吧。”
苦闷憋屈一上午的众弟子如同潮水般哗一下涌出讲道堂,生怕跑慢了会被乔寒留下。
亲传弟子有资格提拔一名普通弟子成为精英弟子,为其打理杂务。而大师姐一直没有提过人,谁知道变了性子会不会突然看中谁。
面对瞬间空掉的讲道堂,乔寒依旧是稳当当的模样,无悲无怒,淡定地问小白:“这一趟收集了多少恶意?”
“比昨天多。”
银白色的鱼儿左右摆动,巴掌大的小白变成了血红色,然后变回白色,又变成红色......红白变换中,来自他人的讨厌、怨气、憎恨等恶意化为一缕缕灵气,没入乔寒的丹田。
即便感受过不少次,乔寒还是忍不住为小白的能力和来历感到惊奇。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的道理,许多人知道,可是到了河边,仍有人不愿费力结网,反而咒骂鱼儿狡猾。时间长了,无端承受恶意的鱼儿会心碎而死。
若能熬过九九八十一次心碎而不死,活下来就会成为渊鱼,可以吸食恶意,转化为灵气。
小白是一条活了三千年、与修真界同岁的上古渊鱼,有神奇能力,却没什么战斗力。某日它在外头浪,被蛇妖吞了,濒死时遇上乔寒穿越,借着微弱的天道之力,进入她的识海。
只剩灵体,小白不再需要灵气,但需要栖息之所。而乔寒灵根损毁,无法吸收灵气,随时要挂,小白便将转化的灵气输给她。
一人一渊鱼,难兄和难弟,默契地共生。
有了灵气滋养,枯竭的丹田生出一丝清凉,乔寒长出一口气。
天知道这一天天她怎么撑过来的,整个人像从里到外裂开了,骨肉筋皮,一寸一寸,无一处不疼。
为了活下去,她必须演好一个讨人嫌的大师姐,获取恶意。
这件事比乔寒想象中容易,大概是炮灰角色唯一好处吧。
输完灵气,小白变回银白色,漂浮在识海里,睁着两只死鱼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寒没去打扰它。
与蛇妖那一战,原主不仅伤了丹田,还受了不少皮外伤,需要服用疗伤丹。
乾坤袋里有两颗,乔寒吃了,好得七七八八,再吃一颗就差不多了。
疗伤丹是初级丹药,乔寒所在的门派叫丹云门,以炼丹著长,作为门派大师姐,她自然知道丹方,也知道如何炼制。
取扶芳藤、炉砂、无根水和紫苏草各八两,入丹炉凝练。前三种材料,她的乾坤袋里有许多,唯有紫苏草不易保存,需去库房领一些。
出了讲道堂,乔寒祭出飞行法器九宝葫芦,飞往库房。
九宝葫芦扁而宽,青色的葫芦上附着九种法阵,能挡风,避雨,调速,驱逐飞鸟,支持急刹,自带导航,功能强大。是原主父亲花了很多灵石和极品材料找人定做,送给原主的筑基礼。
可惜的是原主筑基没多久,母亲被妖害死,父亲走火入魔后叛出师门,不见踪迹。
若是父母俱在,原主想必不会沉溺修炼,冷心冷情。
难道真得万般是设定,半点不由人吗?
看着下头的山峦峰谷、阡陌纵横,以及门派各处人来人往的热闹景象,乔寒暗暗摇头。
她从不信命,天道既将她带来,就已打破了书中设定。她要活下去,替原主也替自己好好活下去。
绵延数百里的幽霞山脉皆属丹云门,乔寒飞了一炷香时间,来到位于山麓的丹云门库房。
不同于高大宽阔的讲道堂,库房是由数百间平房按照护灵阵组合成的建筑群,黑压压的一片,古朴整齐,弥漫着药香,其中最大一间是管事房。
刚过巳时,管事房正忙,门口熙熙攘攘,交药材的、炮制药材的、领药材的弟子们往来如梭。
九宝葫芦降落,引来不少注目。面对各色打量,乔寒神色如常。
识海里的小白一边吸收四周的恶意,一边又叭叭。
“想当年灵脉初生,凡人感灵气而悟道,人少修炼难,其路漫漫,大家何等地团结,瞧瞧如今,这一个个修士,竟见不得别人好......”
听着小白的絮叨,乔寒踏进管事房。
管事房的头头叫山耳,又高又胖又黑,像一朵泡发的木耳。他站在长桌后,从药架上拿下一大袋新鲜的紫苏草,殷勤地递出来。
乔寒正好走到跟前,自然而然地接了。
山耳一愣,一旁一个粉衣女子气冲冲地朝他喊:“你怎么办事的?三师兄千叮咛万嘱咐鲜紫苏一定要给我们瑶雪宫,你为什么给别人?一点眼色都没有!”
瑶雪宫主正是最受宠的竹瑶,粉衣女子一边说,一边用眼睛瞟乔寒,明显指桑骂槐。
“这、这、这”山耳支支吾吾,略带歉意地看向乔寒:“大师姐,这袋鲜紫苏是”
“我听到了。”乔寒打断他,波澜不惊的眸子略过山耳,看向粉衣女子:“你的眼睛没瞎吧?”
你才瞎了!粉衣女子下意识想骂人,张开嘴才意识跟她说话的是大师姐,硬生生咽下快到嘴边的脏字,装作委屈地问:“大师姐,你为何骂我?”
“我没有骂人。”乔寒说:“我是关心你,你看起来好像瞎了,也不是很聪明的样子。”
识海里,小白中断了絮叨,收集这突然蜂拥的恶意。
“啧啧,这女人属毒蝎子吗?好重的怨毒之气。”
粉衣女子红叶满脸不服,乔寒看着她,语气淡淡:
“我问你,丹云门内论长幼,我与你家主人谁为长?”
“论地位,我与你家主人谁为尊?”
“弟子辈中我最长最尊,别说你家主人竹瑶,便是你嘴里的三师兄也不及我。我要取这袋紫苏,你有意见?”
“你配吗?”
你配有意见吗?
你家主人配有意见吗?
你们这群不分长幼尊卑的东西配有意见吗?
平淡的语气,似在说天气不错,可一个“配”字却问得红叶满脸通红,不敢回答。
她一个普通弟子,连个精英都算不上,她敢说配吗?她不敢。
门外众人也听到了乔寒的问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少人默默低下头。
是啊,丹云门的弟子辈中,谁越得过大师姐去?
这位可是自出生便入炼气境,未及笄就筑基,双十年华筑基大圆满的大师姐!
整个丹云门谁有这般天赋?谁有这般刻苦?谁配得上这般殊荣?
即便放眼全修真界,年青一代除了神秘的佛门圣子,谁配与大师姐相提并论?
在讲道堂里,他们如凡夫俗子中的势利小人对大师姐生了不敬之心,修炼修炼,连基本的凡心都没有修好,他们配叫修士吗?
有事折返的广尘在门外听到乔寒的诘问,一时间心绪纷杂,忍不住捂住心口,面如金纸。
和广尘一样,在场丹云弟子的道心纷纷受到冲击,有几个道心不坚的,竟然当场晕了过去。
而取了药材的乔寒已经离开管事房,回了自己的道宫。
到了寒辰殿,乔寒收起葫芦,进了炼丹房,准备炼制疗伤丹。
出于药剂师的职业习惯,炼丹前,乔寒仔细查看了丹方,发现其中对紫苏草的说明十分含糊。
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她翻开房中的《灵植大全》:紫苏草,根茎叶皆可入药,炼制多种丹方,生长期长,所需灵气多,应栽在灵脉附近。
没什么特别的,可能是她想多了。
放下《灵植大全》,乔寒称好药材,投入半人高的无尘炉,盖上炉盖,引灵气为火,开始炼丹。
因为重伤未愈,乔寒引灵气十分吃力,往往炼制没结束,她就撑不住了。
第一炉、第二炉、第三炉......接连五炉丹都失败了,一大袋紫苏只剩一斤。
夜幕降临,乔寒仍不想放弃,她还有最后一次机会。
称药材,投入无尘炉,合上盖子,引动灵气。熟悉的疲惫感冲击着识海,小白摆动尾巴缓缓输着灵气。乔寒心中默念坚持,再坚持一下,她可以的。
汗如雨下,乔寒眼前开始模糊。好累,好累,真得好累。
乔寒猛得咬住舌尖,尖锐的痛感让她恢复神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满口鲜血的她在强大毅力的支撑下,终于坚持到炼制结束。
抹掉嘴边的血迹,乔寒坐在无尘炉前喘了半天粗气。
待气力恢复一点,她打开丹炉,取出热烫的丹药,摇摇晃晃地往寝殿走,准备吃了药就休息。
疲惫不堪的乔寒没有注意到,原本应该关着的寝殿,不知为何,房门敞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