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性不太好,很多事转头就忘。”丁锦姗问,“你专程找到我家,是为了邀请媛媛试镜吗?”
周咿说:“是的。”
丁锦姗把刘海拨到一边:“我从来不带她去公共场合,你怎么发现她的?”
周咿回答:“我在月亮花幼儿园网站看见媛媛的照片,觉得她很有灵气,非常适合我们新剧里百灵鸟的角色。”
“幼儿园网站?我不记得上面登了媛媛的照片。”丁锦姗皱皱眉头,取下手腕上的黑色发绳,将乱蓬蓬的长发扎成低马尾,“刚才老贺说,你是儿童舞台剧的选角导演,有证件吗?”
周咿打开背包,拿出身份证和演职人员出入证,一并放到丁锦姗面前。
“儿艺官网有我的资料,你随时可以查询。”
丁锦姗低垂眼帘,盯着周咿的照片看了半天,慢慢把证件推了回来。
“我的孩子我自己最清楚。媛媛是很可爱,但她没有表演天赋。幼儿园每次文艺汇演,她要么扮演背景里的一朵小花、要么在大合唱时站最后一排,她不是那块料。”
“没有人是天生的演技派。”周咿语气诚恳,“贵在参与,重在尝试。”
老贺适时插了句话:“媛媛妈妈,机会难得,不如让孩子试试?”
丁锦姗眼神游移:“不了。我不想让她进演艺圈。”
周咿挪动椅子,与丁锦姗面对面而坐。
“初选没有太多限制,也不收取任何费用。下午5点,你去幼儿园接媛媛放学,我跟拍一段视频,记录媛媛最真实的反应。稍后,我会把录像带回剧院,与其他小演员的表现进行对比,评分决定谁能进入复试。”
“我说了,媛媛不是那块料!”丁锦姗腾地站了起来,眉间浮现浅浅的纹路。
“孩子是一块璞玉,她有无限种可能。”周咿顺着话题往下说,“你不该代替她做决定。当然,你是她的监护人,我尊重你的决定,但是我觉得独断专行的家长很可怕。”
丁锦姗扯扯嘴角:“璞玉?她在我身边长到五岁,我怎么不觉得呢?”
周咿说:“是等待被开发,还是继续做石头,大人很容易做出选择,但孩子的思维模式不同。我们应该听听媛媛的意见,让她自己做决定。”
“她才五岁,懂什么!你疯了吗?”丁锦姗嗤笑一声,眼皮迅速耷拉下去。
周咿低头看表,15:30。
离幼儿园放学时间只剩下一个半小时。
倘若谈话一直朝着无效的方向进行,还不如亲自行动接走孙媛媛。周咿凝视神思恍惚的丁锦姗,心中酝酿着一个新的想法。就这么办!她望向缝满照片的窗帘。总要找到突破口,才能弄清楚孙媛媛身上为什么会出现24小时的倒计时。
不等周咿起身对窗帘下手,老贺率先开了口。
“媛媛妈妈,中午我做了两种口味的排骨,葱油清蒸和豆酱红烧,媛媛爱吃哪一种口味?我端一碗给你们送过来。”
老贺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丁锦姗起初是低着头,后来猛然抬起,看都不看老贺,而是用一种阴郁的目光瞥向周咿。
眼神饱含怨愤。
转瞬间,丁锦姗把周咿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双目圆睁,两道目光如两支利箭,直直射向周咿。很快,她换了个坐姿,甩掉拖鞋,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盯着我不放?”丁锦姗脚尖绷得很直,脚后跟微微抬起,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猫,被激怒就会一跃而起。她盯着周咿,脸上表情复杂。
周咿能够读懂的,是丁锦姗无意中流露的担心,她似乎正在隐瞒什么。
谈话气氛变得剑拔弩张。
唯一缓和的办法,就是把话题转回孩子身上。
“对不起,我没别的意思。”周咿收好摆在桌面的证件,“这大概是我的职业病,如果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多都包涵。”
“职业病?好笑。你所谓的职业病,就是别人拒绝了还要一个劲的纠缠,连人话都听不明白吗?”
“我尊重你的选择。不过,关于百灵鸟这个角色的选拔,我更想听到媛媛本人的答复。”
丁锦姗没有回应。她打开烟盒,抽出一根细长的女士香烟,没有征求屋里其他两人的意见,在窗户紧闭的屋子里抽了起来。
呛人的烟气四散弥漫,老贺忍不住咳嗽两声。
“媛媛妈妈,你还没告诉我,你们母女喜欢哪种口味的排骨?”
“随便。您看着给吧!”丁锦姗走进厨房,拿来一个空啤酒罐,把烟灰掸了进去。
周咿看得很清楚,丁锦姗的手和她的面容不像是属于同一个人,她手部的状态更贴近37岁的实际年龄——手背皮下脂肪少,皮肤薄,透出青色的血管,手指骨节略显粗大,指甲修剪得很短,没有涂指甲油,手腕灵活有力,这符合老贺对丁锦姗职业的描述。
丁锦姗是一位中式面点高级技师,供职于燕都市著名老字号的食品厂,工作单位离家非常近。
周咿手速飞快,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几秒钟就查到了那家食品厂的位置。
三公里,的确很近。
步行、汽车或是搭乘公共交通,手头工作都安排好的情况下,丁锦姗随时可以回家休息,比如今天。
老贺提供的另一个信息是,丁锦姗和孙媛媛不是悦恬里小区的最早那一拨居民。
两年前,14号楼7单元102原先的业主急着筹钱办理移民,以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格卖掉了这套两居室。买下房子的丁锦姗,一住进来就帮孙媛媛选定了月亮花幼儿园,母女俩相依为命,从未有男人进出过她们的家。
周咿查询到老字号食品厂的官方网站,浏览之后,选中一张新闻图片,放大至原图尺寸。
照片是1月初拍摄的,丁锦姗被一群年轻学徒围在中间,手捧精致的盒装糕点,合影留念。
图片右下角配文:“我厂技师深度研究宫廷食谱,提炼传统饮食文化的精髓,在京派糕点的基础上,研发出八款老少咸宜、口味独特的糕点。”
周咿把手机放在桌上,翻看食品厂每一条配图的新闻。
只要照片中有丁锦姗,周咿就抬头看她一眼,这么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引起注意,从而开启新的话题。
“你查我?”丁锦姗嗓门拔高,“谁给你的权力?”
“丁师傅,我才知道,原来‘幸福酥’是你牵头开发的新品种糕点?”周咿连声感叹,“福利院的孩子们很喜欢吃。我每次回去看他们,都要买齐全部八种口味,满足小馋猫的心愿。”
“福利院?”丁锦姗愣了,“你是……孤儿?”
周咿轻轻颔首:“是的。你不用忌讳这个词。”
丁锦姗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儿童艺术剧院在西关区,你穿过半座城市大老远找到我,真的是因为我家媛媛符合你们剧中的角色吗?”
周咿说:“媛媛活泼可爱,她的神态和笑容,和我们理想的百灵鸟完全相符。”
“给我一分钟,让我想想。中午我喝了不少酒,这会儿头还很晕。”说完,丁锦姗掐灭手中的烟蒂,又点上一根新的。
一分钟忽然变得格外漫长。
丁锦姗浑身紧张的身体语言,不多时便恢复如常。
像是一个受到不公正对待的人,从一开始的愤怒恐惧,到此时的冷静沉默,中间没有任何多余的过渡。
周咿感觉丁锦姗不像一个酒醉未醒的人。她既没有吐,也没有抱怨头痛。托辞说头晕,其实眼神是平静的。而且,丁锦姗的刘海之下,眼睛频繁眨了又眨,刻意回避别人看她。
所有的细微表情,都指向一种心理状态——戒备。
这意味着,丁锦姗可能早就察觉到了异常,怀疑老贺的来意,怀疑周咿的真实目的。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丁锦姗采取了一种消极的态度,仿佛非要等到事情发展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她才会作出反应。
烟抽到头了。
丁锦姗把烟头捻进烟灰缸,动作不紧不慢,但不像是有意拖延时间。她正在做决定。
窗帘遮住了午后西斜的阳光,室内渐渐变得昏暗。
丁锦姗问:“酒的后劲上来了,我有点渴。你们呢?喝点什么?我家只有冰镇过的矿泉水。”
周咿看看老贺,老贺微笑着摆手表示不用麻烦。
“谢谢,我们不喝。”
细微而悠长的一声叹息过后,丁锦姗背对着客厅的窗户,动作像0.5倍速播放的视频画面,极其缓慢地拉开冰箱门,弯腰,停顿,从冷藏室最里面翻出一瓶矿泉水。
喝下几口冰水,丁锦姗的脸色更加苍白。
“我跟你交个底吧!媛媛今年9月马上幼升小,可是她只会画画,没有一点读写基础,我担心她通不过学校的面试。”
“你的顾虑我能理解。假如新戏最后定下来由媛媛扮演百灵鸟,排练期间,我们会为她安排语数英三科的老师……”
周咿话说一半,耳畔骤然传来密集有力的敲门声。
“谁啊?”丁锦姗眼神里写满警惕二字。
“丁姐,是我,彭启浩。”小彭在门外高声喊道,“我是不是来早了?你方便开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