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美人自从那一次没有说服江央公主后,就没有再登门了。
她既没有折服公主的把握,又不敢相信对方能够帮到自己,还不做怎么敢频繁前来月照宫,招惹了旁人的眼。
隔了许多时日,在陛下又要以莫须有的理由举办宫宴后,她才终于终于坐不住了。
她主动寻上门来,向江央公主真正的软了声气。
对得宠的妃子来说,这当然没什么重要的,但对她们这些被遗忘的妃嫔来讲,那就是一次不可错过的机缘。
过了一次就少一次。
到了日后,就怕连出席的资格,都没有了。
江央公主与她密谈了一番后,乔美人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去,出门时脚步松快,反倒是陆危略有担心起来。
他忧心忡忡地说:“公主这一次一脚踏入这个泥潭了,不若避世之举。”
他曾经觉得,公主就这样避世在月照宫就很好,现在渐渐也要掺和进这趟浑水里了。
“避世也要有避世的底气,本宫略有一二,却不足二三。”江央公主宛然一笑,语气散淡道,她能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
与其如此,还不若自己主动出手。
也好未免陷入被动的局面。
扶婉公主即使目前针对她,也不过是女儿家的置气,姊妹间的争宠,早晚是要自己出宫建府的。
宜章和她面对的就大大的不同了,他讨厌扶婉的做派,却未曾将扶婉放在眼中。
因为对他构不成任何威胁。
他们现在能够逍遥一时,是因为还不那么被人关注,但迟早有这一天的。
江央公主没有过多的阐述,对母后的眷恋,但这么多兄弟姊妹,她也唯独只认宜章一个罢了。
陆危的不安之心,没有缠绵太久。
因为他很快就接到了江央公主的吩咐。
他进去的时候,正见殿中大窗皆开,清风徐徐,金色的阳光洒在了桌案上。
江央公主一身仙鹤牡丹织金纱宽袖长衣,发缕齐整地绾了起来,如玉的面皮在雪白纸笺的倒映下,更显得白璧无瑕,清透通透。
“你来了啊。”她抬头见陆危来了,正放下了手里的笔杆,挪开了桌子上的白玉镇纸。
“送去让司饰局,让她们的人按照这张图里的样子,打一件一模一样的来。”江央公主说着,抬起素指推来一张簪子的图纸。
陆危低头看去,不过是一支簪子的图样。
不过,笔墨痕迹流畅,应该是公主一气呵成画出来的,想必早已胸有成竹。
陆危问道:“这是簪子?”
“嗯,”江央公主的声音柔柔软软的,抬起螓首问他:“对,好看吗?”
“样式倒是精致,只是这几年在宫里,不怎么有人戴的,是否有些过时了?”陆危束手站在桌案前,一面窥测公主的神色,一面缓缓地低声说。
司饰局的人一年到头,都要拿出一些新款式,在应有的制式上花样翻新,来讨贵人欢心的。
公主一直没有在宫里,想来是不知道这些的,记得的恐怕都是三年前的旧样式了。
这对于女子来说,无疑是令人难堪的。
江央公主在桌前坐下,双手交叉撑在下颌:“不,就要这样独树一帜,否则就不灵验了。”
无疑是心中十分了然。
“可是……”
“好啦,”江央公主仰头看着他,抬起皎玉般的手指越过桌面,轻轻地戳了戳他的手背,眯起眼睛笑得像是一只猫:“快去吧,陆掌事。”
对陆危来说不亚于会心一击,顷刻悸动。
陆危交叠在身前的手指蜷了蜷,不掩惊愕地抬起眼看过去。
只见江央公主已经转过头去,正微微倾身,拈着一枝含苞待放的茶花观赏。
在灿烂的明媚天光下,少女掀起又垂下的眼睫,筛过碎碎金光落在眸中,不经意地侧首漫然一笑,娇慵又缱绻。
陆危气息一窒,强迫自己赶快将一些念头抛出脑海,默念着簪子簪子,即刻如逃跑般地匆忙告退。
这倒是很奇怪,公主理应不缺少这些的,还要自己亲手设计就太奇怪了。
论及争奇斗艳,也并非是江央公主的路数。
公主还需要和谁争么,那样无人可胜的光彩,不知不觉,方才的一幕又浮现到了眼前。
走在半路上,他想得正出神时,一道清朗的声音飘过来,打断了他纷杂的思绪:“陆公公,头也不抬的,这是哪里去啊?”
还没等陆危去看是谁,突兀地被一个人抬臂拦了下来,陆危抬头一看,却不是别人,而是他的一位老熟人。
“原来范大人。”陆危先是不徐不疾地施了一礼,将袖子里折好的纸张捻了捻,说:“奉我家公主之命,去办一点事情。”
此人乃是钦天监的一位年轻官员,脸上带着一点笑意,陆危以前跟着五皇子时,曾经无意间帮过他一次,两人便结下了善缘。
虽然算不得什么宠臣,但性子挺好,和陆危这个太监面前,也不怎么摆架子的。
和很多对他们嗤之以鼻的年轻官员大为迥异。
范大人一听,嘴角翘了翘,一面和他寒暄叙旧,一面同他慢悠悠的往前走。
“上次多亏了你,否则,我就真的在同僚面前丢脸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范大人不必挂怀在心。”陆危十分谦卑的说。
他自然也很愿意,和尽量多一点的人结交,故此即使心里有事,也在范大人面前很耐心。
“这样,为了报答你,我专门为你算了一卦。”范大人说着,抬起手掌给他看,手里有几枚用来卜卦的青色铜钱,看得出时常被人使用。
“当然,我记得你说了不需要的,但这又不会害了你是不是。”
范大人哼了一声,有点我管你呢的小任性。
“真是劳烦大人为在下费心劳力了。”陆危无奈地扯了扯嘴角,朝对方拱手道。
他是说真的不需要,而且也不是怕受害。
而是……这位范大人专好给人卜算,正正经经没有一次准的,嘴里还总是天花乱坠的。
宫里的人都说,也就多亏了他会读书,擅长观写天象,又有个好家世,否则,他就该去外面当个神棍才是。
“一卦而已,一卦算尽,”范大人活脱脱的无赖相,一把攥住了陆危的手腕,非得等陆危应承下来才成:“怎么样,怎么样?”
“好好好,范大人您可否先放任,被人看见就不好了。”陆危一脸苦笑道,生怕袖子里的纸张被他扯坏,只要极快地点了点头。
答应范大人为他算一次命数。
说实在的,内侍与朝廷官员来往甚密,终究不是什么值得说出的好事。
为了避免被多余的眼睛看见,两人一同来到了一旁的廊庑下,相对而坐。
长廊外面的翠竹掩映,竹枝纤长,一片蓬勃翠意,浓荫匝地。
陆危看着对方摆开阵势,时不时闭目摇头晃脑地喃喃自语,不由得抿紧了唇瓣,指尖摩挲,气息沉重。
范大人睁开眼后,先是故弄玄虚地摆弄了一阵,随后将手掩住,抬头向他问道:“我先问你,你觉得,你的命,从什么事情有了变化?”
“改名易姓。”陆危不假思索道。
“哎,这就对了!”范大人一拍巴掌,露出了一排放置在凳面上的青钱,摆成了一个奇异的形状。
陆危瞥了一眼,不懂。
他抬起手指点着陆危,连声道:“你的命啊,一生变数就从这个改与易字而来。
一个人的名和字不仅仅是个代号,还是你的命数,有人定了你的命,也押注了你的气数。”
“大人说笑了,我不过是一介微贱之身,哪有什么气数可言。”陆危笑了笑,极为敷衍应付道。
他从来都没怎么相信过这些,因为眼下的一切,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想再徒生变数。
所以,不能信。
范大人一眼就看出他的不以为意,收起了一脸的招摇撞骗的浮夸神情,凛然正色起来,平白多了些许威吓之色:“切记切记,但凡有逢大变,就想一想这句话。”
他紧紧地盯着他,对他着重强调道:“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我呢,一时半会说不清,也说不得,但你的前途了不得。”
陆危沉默不语:听不下去了,更像神棍了。
这什么好话都说尽的架势,显然要让陆危好好的把这句话,记在他自己在脑子里。
“我这个人,掐算出来不容易,你可别不听。”范大人复又抬起手指,示意性地点了点自己的额头:“危且危,幸可幸,你的运道不止如此,你得记在这里,不是过耳就忘。”
“是,在下谨记在心,”陆危再也听不下去了,腾地就站了起来:“范大人,我委实是有事,就先失陪了。”
不等范大人说话,他就垂首拢袖,一路疾步走出了廊庑,直到背后被凝视的视线消失,才放慢了脚步。
靠在拐角处,隐忍地吐出一息低下头去。
他委实是不敢承认,自己在范大人说出那些话的那一刻,的确玄之又玄地,生出了一些担心。
这种无端的担忧,他不知从何而说,也许对别人来说,这些话意味着飞黄腾达。
但俗话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他也不可太贪心了。
他已然心满意足。
陆危摸了摸手腕处贴着纸张,泯然而笑,随即阔步朝司饰局而去。
殊不知,范大人在他走后,并没有离开。
而是继续坐在原处,凝视着他的背影,意味深长道:“世上有贪福、惜福、乃至夺福之人,唯独这惧福之人,独你一个啊陆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