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南庭

江央公主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一艘船舫上,水面上倒映出黄昏暮霭之色。

“殿下,您醒了。”侍女柔软的嗓音伴着风声。

“这?是……哪里?”江央公主侧耳凝神听见,外面滚滚的波涛声,她起身走到窗边。

彤云密布,故国邈邈,泛着潮湿水气的风,从窗外阵阵扑面而来,将她彻彻底底的,唤醒了过来,她已?然没有回头路。

外面传来了谢湖低哑清淡的声音:“这?是渡赤眉河的船,过了赤眉、灵渠,就是南庭了。”

江央公主倏然转过身,外面熠熠的霞光照耀进来,侍女们?纷纷避退了出去。

谢湖抚过她后脑浓密的头发,嗓音沙哑低沉:“我的殿下,你?我久别重?逢,不高?兴吗?”

“乱臣贼子!”

“殿下,今日的芙蓉糕松软香甜,配的茶也好。”谢湖谦卑地?端上一杯茶来,笑?着说:“我记得,您最喜欢芙蓉糕了。”

江央想到了宜章敬给她的酒:“宜章……”

“我帮助了五殿下,并且,答应了他,有生之年绝不再涉足都城。”

而她,则是那个代价。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也许战争还会来临,但这?会给他们?的子民,休养生息的时间。

江央公主对上他茶色双眸,所以……他同样微微含笑?,不言而喻。

“从前啊,我以为做一只蛾子,飞蛾扑火也是好的,现在才知道,只有做这?只灯盏,才能与烛火共生。”

灼灼烈焰中,他看见案上那只屹立的白玉灯盏,一丛细长烛火在上面随着气流摇曳。

她是公主,能够拥有她的人,须得是王。

他没来得及更?多说些什么,就被人叫了出去。

“这?是?”江央公主掀开了,看到衣架上遮住的布料,发现了被覆盖的嫁衣。

侍女道:“这?是公主您的嫁衣,公子说,要收藏起来的。”

江央公主神色复杂,她依靠手指抚过面前赤色金纹的嫁衣。

她失神半晌,这?样的吗?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谢湖沉默地?站在甲板上,浩浩汤汤的水波荡漾而去,另外的船只是秦家的。

她明白了,谢湖为何没有命人追她回去,而是任由?她返回了宜章他们?的身边,他可比他们?舍得牺牲多了。

忽而,谢湖眼睑微垂,倏然冷眼回过头去,却见是江央公主,略微惊诧过后现出笑?意:“殿下怎么出来了?”

“你?害怕了。”江央公主下颌抬起,双目看向他,冷然道。

谢湖没有回答,也许是默认了。

江央公主缓步走到他的身边,谢湖一声不吭地?抬起手臂,搂住了她的腰身,低下头依偎在她的侧颈。

“你?怎么会成?为这?样的人?”

长风拂面,水声涌动,谢湖低声道:“难道,不是殿下您让我成?为了,今日的谢湖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江央公主自己的选择。

是她伸出手,将陆危从那个深渊里拉了出来,也是她,让陆危一点点的发生改变。

“可是,”江央公主别过头去,咬牙轻声道:“本?宫没有让你?成?为一条反咬的狗。”

谢湖凝视着她,蓦然弯了眼眸:“卑臣没有这?样做,卑臣只是太喜欢殿下了,卑臣没有做别的。”

曾经的静水深流,变成?了波涛涌动的水浪,将江央公主几乎吞没。

他单膝跪地?,抬手放在心口,长眉轩扬下,唇角牵出一抹淡笑?,脸色青白地?说:“殿下这?样说,让卑臣很?心痛啊。”

“你?会心痛吗?”江央公主探究地?审视着他。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位不可捉摸的殿下。

但这?又何妨,殿下本?就是该是他遥不可及的。

谢湖的笑?容灿若春华:“卑臣烂命一条,但是殿下,难道就不允许我为您,付出一点野心吗?”

“殿下尽管杀了我,我说过,这?条命是殿下的。”

银色的匕首在月光下,泛着冷薄的光辉,她甚至真的想,刺进去就好了。

谢湖岿然不动,面对手无缚鸡之力的江央公主,他连抵挡的动作都没有。

谢湖抬起双臂,向后半靠在船舷上:“殿下别怕,您不用给我陪葬的,这?里还有秦家人。

一旦我死了,必然会为了争权夺势开始内讧,军心涣散,五殿下必然会率兵渡河,到时候,秦家人为了自保,一定?会用您来做交换的,他们?会保护您的。”

哪怕是敌人,也只留有对您有利的,好不好啊,我的公主。

江央公主无言以对。

“殿下杀了我,我死而无怨。”谢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公主是眼里揉不得沙子。

江央眼睑下垂,被风吹的有些湿润:“你?死都不怕,为何不想接受诏安?”

“我,为何要接受招安?”他不甘心地?说:“比起屈服,我总要搏一搏。”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现在,他欲王则王,万里江山,皆没入一双眼眸。

谢湖不甘又屈辱,他隐忍不发,只不过是不愿将卑劣的自己,呈现在公主面前。

事实上,经过宜章狂风暴雨般的攻打,虽然谢氏也没占到便宜,但他们?的两败俱伤,也足够喝一壶了。

江央公主冷静而淡漠地?看着他:“你?没救了。”

“殿下您知道,我受过什么样的欺辱吗,您知道我是如何一步一步,才能爬到您的脚下,纵然我将自己卑微到尘土里,我又能得到什么。”

“我早就不想做什么奴婢了,殿下啊,我也想成?为人上人,我也想不被人肆意羞辱,我也想走到最高?处,我也想流芳百世。”

江央冷笑?一声:“你?说为宜章死,是你?的荣幸。”

“公主曾说自己讨厌被排斥,究竟是被五皇子排斥,还是被皇权因为女儿?身所排斥呢?”陆危声音很?清淡,几乎让江央陷入了一种回到过去的错觉。

“殿下,你?有没有想过,为自己而活。”

点醒她的,是一个比她束缚更?多的人,江央但凡是动过心思的,也许不会陷入今日的窘境。

“殿下,您教给我两个字,自尊,我也教给您一个词,自我。”

江央公主负手看向了故国的方向,敛下了眼睫。

谢湖与她比肩而立,挽着她的柔荑,春纤玉白,宛若葱根,他低声说:“委屈殿下一段时日,待到了南庭,一切就都好了。”

他们?距离北国越来越远,秋水泛凉,天水一色,长风鼓荡着两人的衣袂。

她侧了侧目,谢湖看上去心平气和?,甚至有些轻松释然,他很?期待。

对谢湖来说,北国的一切,都是他不堪回首的。

过了赤眉河,再行过灵渠,就是南庭。

赤眉河上孔明灯起,南庭温山软水,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深秋,但依旧风景秀丽。

三天后,他们?的侍从后来过来,垂首回禀道:“公子,已?经与南庭使者会晤。”

“好。”

入城那一天,江央公主坐在头领的厌翟车里,谢湖就坐在她的旁边,周围尽是人群夹道欢迎。

陆危这?是在造势?

江央公主却有点不解,造势难道不该他独自乘撵而行,何必与她一道,谢湖反倒自己躲了起来,这?是在搞什么鬼。

谢湖抓住了她的手臂,江央公主推开了他的手。

谢湖也任由?她的举动,在她面前低垂着头颅,像是被抛弃的孩子:“怎么,殿下又要抛下我一个人吗?”

“你?怎么不想想,你?还要胁迫我至此,又是什么目的,执意留下我,难道不是因为我的身份是江央公主吗?”她的姊妹将会是繁国的王后,兄弟亦是九五之尊。

平民对于皇权的崇拜,会让他们?对谢湖等人产生认同,江央公主是谁,上朝皇族的帝姬,皇亲贵胄。

江央公主的身份,让谢湖成?了名正言顺的驸马。

一个逆臣贼子,一个是上朝驸马,任谁都会更?加信任后者的吧。

“是,公主言破了,”谢湖不可否认,又道:

“对他们?来说,江央公主可不是一般的存在。”

皇族政权的认可。

这?些意义被加诸在一个女子的身上。

他们?不得不这?么做

他们?不会太长久的。

南庭,禁苑。

春尽杂英歇,夏初芳草深。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

早已?等待新主良久的南庭权贵,终于见到了“朝思暮想”的新主,但率先出来的,却是一位乌发雪肤,绿云入鬓的女子,绣履上是洁白的鹭鸶花,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

一同为首的男子面皮,泛着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冷白,穿着墨绿色的衣袍,面白无须,神情淡漠,一双眼睛没有任何情绪。

并未如他们?所想的,禁苑未曾招收宦官,只有此地?王府的旧人侍奉新主,也不曾大肆遴选秀女和?嫔妃。

禁苑之中,唯有江央公主。

禁苑之外,也是看似一片歌舞升平,不过,需要再等等才能判断,陆危是个很?谨慎的人。

南庭的豪族世家,不计其数,这?里是好地?方,至少,江央公主是很?喜欢这?里的。

南庭乃是个文人皆盛的地?界,也是秦、谢二族的祖籍。

他们?研究南庭的人,人家自然也在研究他们?:“谢湖此人做事果决,手腕铁血,而且,没有破绽。”

谢湖除却江央公主,并不贪恋女色,又无陋习。

这?对于绝大多数文人来说,看上去是个可以侍奉的国主,但对于另外一些人来说,没有任何喜好的人,就是可谓之恐怖了。

对于如何按下南庭的异心,谢湖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至少,在短时间内。

奏折由?江央公主处理,她的确很?聪慧,很?多东西?她参考了旧例,并没有花费太久的时间,就能够游刃有余的,处理了这?些公务。

谢湖远没有她这?么快的得心应手,也许是没错的。

江央公主绝大部分都遗传了赫枢,不仅仅是眉眼,还有头脑,对于这?些政务她融会贯通,稍微借鉴一下,就能够举一反三。

当然,这?可能也归功于,曾经帮了宜章很?多忙的缘故。

某日,她正在翻阅南庭的旧书志,以便能够更?加深入的贴切的去统治这?里。

谢湖缓缓地?靠近了,抬起手抽出了她手里的东西?,为她将头发梳理齐整,一边说:“咱们?出去走一走。”

江央正有此意,图志上记载的再明晰,也不如自己亲眼所见。

她深知看人最信不得的,就是那么一张脸,惺惺作态,谁人不会呢,然这?人不愧是宫里当差的,即便是一副虚假面孔也不似作伪。

“是禁苑之人,闲杂人等,速速退让。”两人的出行造势很?大。

不能入宫的人,一般来说,此生都不大有机会,见到内宦太监这?些禁苑的人,对他们?也是很?是畏惧。

江央公主忽然体察到了,那些荒诞的事实。

天下最尊贵的人,与最为卑贱之人,都尽在这?一座皇宫里。

但他们?并没有与出行的车驾同行,而是。乔装打扮了一番,混入了南庭的子民之中。

“殿下,你?喜欢他?”陆危偶尔发现,她会盯着某一个人看的,时间稍微长久一些:“我把他抓进宫来,陪你?好不好。”

“你?在说什么?”

“虽然我不喜欢多余的人,不过,倘若能讨殿下的欢心,卑臣不介意将他们?抓进来。”陆危态度很?认真。

“免了,无甚用处。”江央当他是在开玩笑?,不晓得他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有这?种心思。

分明是要成?就他自己的大业的关键时刻。

人群惶惶,大波的难民颠簸逃离至此,女子穿着灰扑扑的衣裳,不得不在地?上,一点一点的向前爬行。

对此情景,江央心中有所预料,她进城的时候就发觉不对了,一切都太美好了,仿佛在蓄意营造什么。

希望他们?进入禁苑中后,沉醉在纸醉金迷之中,就不要再出来。

如果说,以前他们?所面对的,是风刀霜剑的威逼,那么现在,就是肉池酒林的诱惑了。

但是,令她感到奇异的,还是那个无法用双足站立的女子。

陆危一如既往的与她心有灵犀,马上让人将那女子带了过来。

女子见到问话的是个清透昳丽的女子,一面有些疑惑,一面怯生生的跪下去:“民女卢婉吟,是逃难来的。”

“你?的双足怎么了?”

“民女双足被折断,行不得路。”卢婉吟含泪道。

“缠足?”

“这?是南庭盛行之风,约莫有十几年了。”

江央公主看着卢婉吟,直将她盯得发毛,谢湖了解她,这?是在想什么主意了。

“裹足之行,已?经蔚然成?风,不可止休。”

卢婉吟被带下去之后,江央公主决议扼制此风,势在必行。

她是明白的,可以通过这?般勒令女子缠足,来取悦南庭的这?些官员男子,这?般示好,可以大大的减少很?多阻碍。

“镇抚兼施以抚为主,手段至少看上去怀柔的。”江央公主说,陆危跟在她的身边,唇上贴着的胡须,显得他文质彬彬的。

“他们?不会希望有更?多的动荡,只要我们?表露出,可以斡旋商榷的余地?,他们?自然而然会安静下来,寻找出路和?机遇,至于之后,如何打散他们?,就要看下面这?些人的脑袋,怎么用了。”

和?群情激奋的人,不能硬碰硬,否则,即使他们?很?清楚,这?是在以卵击石,也会不惜碰得头破血流。

江央公主的言谈之间,始终赋有一股理性冷漠的柔软:“得不到重?用的,让他们?看到机会,这?些人自然会往上爬的。”

“我只是担心这?些人清高?,不肯屈就。”

“傲骨清高??”江央公主将奏折合上,笑?盈盈道:“你?以为,这?世间能出几个卧龙凤雏,值得人去三顾茅庐,大凡只是庸才而已?。

这?些人嘛,清高?自任他去清高?,这?样的人即使入了朝,也不会低下头,去看蝼蚁般的百姓。”

“俗气才好啊,朝堂就是和?俗世息息相关,不然以为是清来做隐士的吗?”

国主不需要想对策,他们?要做的是选择。

江央公主从她的父皇赫枢的身上,深深的感受到了这?一点,但前提是他的确慧眼识人。

“不是说有人聚众闹事吗,那就以此来开刀吧。”江央打了个哈欠道。

陆危大为不解:“可是,殿下不是说,要施以怀柔吗?”

“可是在此之前,也要先亮一亮剑刃,才能让他们?头脑冷静冷静。”

“而且,蠲除这?样的奴制,便可以缓解人力少,田地?多的困境。”豢养奴婢,并不是有钱就可以的,还有权势。

所以,他们?触碰到了最关键的一部分,很?快碰壁了。

江央公主当即命人表示,可以稍稍退让,但奴隶不是那么容易废黜掉的,而且,即使你?废掉了,没有更?好的出路给他们?也是无济于事。

到头来,还是成?了闭环,他们?仍然不得不去贩卖自己以及后代,求得一条活路。

不是豪族的人不能用,而是他们?背后的根系,他们?不能被缠绕上,谢湖反应这?次快多了:“所以,学识这?条路,就必须打开。”

“我们?需要一个人,一个打破一切的人。”江央公主与他气氛和?谐,在名单上圈出了一个人名:“就是他。”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一定?要如此吗?”公主口中的打破一切,就是要某个人用性命去作为代价,激起一切波涛,将沉入池底的泥沙狂卷起来。

“你?似乎有些难过。”江央公主敏锐地?察觉到了,谢湖的意态消沉。

当她发现谢湖的于心不忍,心间很?是诧异,在此之前,谢湖并非如此的。

“殿下,我……”谢湖怕自己的恐慌,会让殿下不安,但他的确有兔死狐悲的感触。

从前,在王宫和?谢淮真手下,谢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活下去,而逼不得已?。

他可以冷酷的去对待那些人,因为那些人都是他的敌人。

可是现在,一切都平静了下来,明明已?经看上去,已?经是歌舞升平的盛景,为了日后的大局,而舍弃掉一些生机勃勃的人。

那不是他的敌人,甚至有很?多是他的子民了。

江央淡淡地?说:“倘若不改变结构,生再多的婴孩人力又有何用,无非是垫脚石罢了。”

“公主何出此言?”

“南庭的豪绅贵族与我朝不太相同,无论是贵族还是富贵人家,都乐忠于豢养歌姬舞姬,甚至会在节令较量,而出色的人才也被他们?招揽了去,没有他们?的允许就无出头之日。”

“在某个时期的人,必须牺牲掉,作为脚下台阶。”

“我想,我终是不懂。”谢湖将奏折缓缓合上,表面平静地?说。

江央忽然提起旧事:“当初城破,能有一人逃出生天,就是大幸,更?何况宜章一早被人盯上……”

路上颠沛流离,父皇一路上,舍弃了多少心腹挡死,唯独因为他是最后的儿?子,才得以幸存了下来。

“先王果决。”陆危如是道。

“既然感到难过,那就不要去看他们?。”

“不,殿下,您想要什么样的国境,卑臣便给您什么样的。”

江央很?喜欢卢婉吟,陆危也就任由?此女留下,陪公主留在禁苑里。

这?是好事。

因为江央发现,卢婉吟并不是见识短浅的女子,她读过书,见过世面,还懂得不少杂学:“你?想要什么样的结果?”

“该杀人偿命的就杀人偿命,该归还田地?的剥夺田地?,威慑狂徒。”卢婉吟咬牙道。

江央公主泯然饮茶:“可你?是跪着的,你?如何要亲手取他性命呢,他位于庙堂之上,你?跪在阶下,本?宫从未听说,跪着的人可以取站立之人的首级。”

卢婉吟瞬间沮丧下去,是啊,她什么都不是的。

“你?不要总跟着本?宫,也不要跟在任何男人身后。”江央公主回过头来说。

“你?要让他们?无法忽视,去做他们?所能做,再去做他们?所不能做的。”

“公主?”卢婉吟不确定?的抬起头,心中有一个她不敢去想的猜测,紧接着就听见公主说:“本?宫知道你?识文断字,不是寻常女子,可愿入朝为官?”

哪怕是教她读书识字的父亲,也只说望你?读书明理,日后好相夫教子。

她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不可以追逐外面的一切,被关在小小的院子里。

江央公主拂袖阔步走过长廊,身后一路跟着回禀请命的官员。

“杀!”

官员一边应着声,又随之念出了几个名字,询问江央公主的意思。

“公主?”

“处死,一个不留。”她骤然站定?身形,手腕揽住宽大的衣袖宫装,厉色道:“下旨,再敢有违逆者,皆立斩于市。”

传旨官躬身应是,这?一切的死亡,都太触目惊心。

与江央公主柔媚的外貌南辕北辙的,不是她如他们?所愿,有一副笨肚肠,而是她的手腕,远比他们?以为的要强势且聪慧。

面对那些不绝于耳的骂名,江央漫不经心的想,骂的对极了。

她曾经小心翼翼的,让自己不能沾染罪恶,但此时看来,她早已?是满身污浊。

不过,此时她已?经不以为然:“本?宫想,你?们?可能搞错了什么,本?末倒置了。”

江央公主的声音很?清越,又带着一点点的笑?意。

“不是我们?坐上这?个南庭之主的位置,才有对你?们?生杀予夺的资格。”

“而是具有杀你?们?的势力,我们?才会成?为南庭之主。”

有人找谢湖去哭诉,对江央公主的行径大加指摘批判,话里话外就是女主误国,让国主千万不要放权与她

“为殿下死,是你?的荣幸。”这?是谢湖说的,听到这?句话的人,就被他索性杀鸡儆猴了。

后来他们?发现,谢湖不止没有收回权柄,反而放任江央公主,日益成?为他们?的女主。

导致同时遇到江央与陆危时,竟然一时分不清,宫人在唤何人为国主。

过了一些日子,等待血腥散了一些去,江央忽然在朝堂上,提及裹脚之风:“本?宫自幼所习,乃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闻听我南庭有一种别样风采,不如诸位爱卿共享此乐吧。”

她说完之后,就有宫人捧着大小不一的靴子上来了。

“这?是国主赐予众位大人的靴子,务必着此靴上朝,方显吾主仁德。”

这?话说得够直白了,就差直接说,你?们?不穿就是不给面子。

只好等下了朝,速速换了靴子。

你?敢说,国主赐予的靴子不合脚,是不是他日就敢说国主不合心,也要换一换。

君主之恩,不可拒之。

不能承受,那就请削足适履吧!

没有多少日子,众臣就苦不堪言,自然也有自诩机灵的偷偷在家里,让夫人将靴子改大了一些。

但是第?二天,就发现有宫人在殿前检查,皆大骂真乃是奇耻大辱,痛哭流涕的说放足放足,比起朝堂上,国主还算留面子的手段,到了下面,可就不是如此了。

别看个个儒雅风流,下令后不是流血笞打,就是皮开肉绽。

卢婉吟穿着一身鹅黄裙衫,身姿娜袅,眉目清雅,透出浓浓的书卷气,站在绿柳依依下,让人叹得果真一副好画。

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轻视于她,因为众人皆知,这?是第?一个当朝女官。

素昔,她还是这?些大人的脚底泥,他们?乘坐着华美的马车轿子,而她要跪着前行逃难。

今日,她站在这?里,放了双足,身着白鹇官服,和?他们?平起平坐,自称为臣,殿上而居的女子,就是今朝她所效忠的国主。

衣冠楚楚的礼部侍郎,走到了卢婉吟面前,颐指气使道:“小小女子尔,来朝堂之上,抛头露面,不守妇道,成?何体统。”

卢婉吟抬眸清朗一笑?:“我没有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大人胸前这?孔雀绣的不错。”

“哼。”侍郎大人才自傲地?哼了一声,就听眼前女子慢悠悠道:“来日,这?会是我的。”

说完这?句话,卢婉吟就故意学着他大腹便便的模样,背着手迈着四方步离开了。

礼部侍郎听见身后传来嗤笑?声,怒而回头,却发现众人看天看地?,装着一无所知,

“牝鸡司晨,惟家之索。”

卢婉吟倒是想过,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男子一点,然而女扮男装也可,但江央公主执意如此,要她以真正的身份入朝为官。

她以为公主是觉得她不自量力,可是真正见到坐在殿上公主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了。

她会是第?一个前朝女官,却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们?这?些曾经爬在泥泞里,被人践踏的女子,会站这?里,堂堂正正的抬起头,与他们?对视。

不再俯首帖耳,低眉顺眼,甚至不惜折断自己脚骨,断了自己的生路,只为了讨好这?些男人。

卢婉吟,她是将要留在南庭史册上的人。

女子之身的卢婉吟没有任何事,嘲笑?卢婉吟的礼部侍郎却要丢了官了。

某日,江央公主处理了朝政后,回到了后宫。

发现宫里多了一群小孩子,正嘻嘻哈哈的笑?成?一团,她也被这?种欢快所感染,不由?得问道:“怎么这?么多的小孩子啊?”

“殿下喜欢这?些孩子吗?”陆危从身后过来,抬起手指,轻挠了挠小孩的下巴,像是逗小猫一样,肉乎乎的,格外讨喜。

看着活泼可爱的小孩子,江央公主原本?有些低沉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轻快起来。

“嗯,挺可爱的。”江央公主点了点头。

让侍女取来了一些糕点,掰了一小块的米糕,细细地?喂给面前的小孩子,看他吃的很?香。

她下颌垫在手臂上,有一种异样的满足感。

陆危手臂挽住她的腰身,贴着她的鬓边,抬起手捧着她的脸颊,说:“殿下也该有自己的孩子。”

江央以为他是想收养谁,笑?问道:“怎么这?么说?”

“我前两日挑选了一些人,殿下看一看,可有钟意之人,这?样殿下可以有自己的孩子,不计是男孩或者女孩,来日这?南庭,都会是这?个孩子的。”

江央厌烦地?皱了皱眉:“我不需要。”

“若是卑臣死了呢?”

“陆危,本?宫看你?是疯了。”江央公主气得冷笑?。

“抱养来的孩子,”说着,陆危微微垂下头去,他似是有些难过地?说:“我怕对殿下不好,”

江央觉得相当离谱:“你?最好回去清醒清醒,别到我面前来。”

陆危看着公主负气离去,兀自我瞎长叹了一口气。

他一旦想到有朝一日,自己无法跟随在公主身边保护她,就觉得万分忧心,不由?得在想,公主若是有了旁人,也好。

江央从那天逃避般的离开后,就没怎么与陆危说过话,直到卢婉吟前来求见她:“有什么事就说吧。”

卢婉吟说,很?早之前,谢湖的心腹来见过她,奉与她一封密诏,并道:“他说,若是有朝一日,他不意败亡,便命我等,护持拥立殿下为南庭女主,敢有逆反,杀无赦。”

谢湖的未雨绸缪,一向做得很?好。

江央公主捧着手中的密诏,闭眼抿住了嘴,蹙紧了远山眉。

“本?宫知道了。”

她恍然想起了,多年前很?简单的一天,陆危怕她见了血不舒服,于是来求见她。

他低垂下头颅,指腹抚过她柔软的脸颊:“殿下,千万千万不要怕。”

“我不会怕的。”江央不会害怕的,再也不会怕了。

卢婉吟说,自己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江央:“他怎么说的?”

“在他们?的笔下,纵然我的公主,能够拥有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仅仅是依托男子,寥寥几句带过。”

谢湖骤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她们?,露出了不可容忍的阴狠神情,咬着牙一字一顿道:“那可是,我所挚爱之人,不可埋没的一生!”

谢湖放出此言时,卢婉吟仿佛猛然间,被夺去了声音。

荒唐啊,荒唐!

从她们?出生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在告诉她们?,她们?将成?为一个又一个男人的附庸。

父兄,丈夫,儿?子,她们?不会拥有任何的自我。

在历史的长流中,她们?是被磨灭痕迹,是被捂上了嘴巴的存在。

是的,他无法给公主男欢女爱,可是,他可以将一国女主之位捧上献给她。

她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扯出称之为笑?的弧度,不敢置信地?摇头:“这?是在大放厥词吧,太可笑?了。”

“我怜惜敬爱我的公主,我要让史书留有公主的一切,我要让他们?人尽皆知,我的殿下有多尊崇高?贵。”

谢湖的声音在这?时,变得有些嘶哑的轻细,渐渐地?扬起了头颅,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且充满了憧憬:

“让他们?提起我的公主时,赞叹这?世间幸而有她,声声句句皆是褒扬她的功绩。

我要他们?说,江央公主是南庭不可磨灭的存在,是无人可以比拟的,是无人能够般配的。”

“哪怕失去国主你?自己的名姓尊荣?”卢婉吟仍是不可置信。

“哪怕牺牲自己名字和?荣光?”

谢湖转过身来,眉眼弯弯:“这?算什么牺牲,与我的殿下相比,这?算什么,哪怕永远是公主的附庸之侧,哪怕变得一如从前的微不足道。”

我愿为了殿下,成?为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也愿将我的一腔波澜壮志,化为公主足下的一陂春水。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被贪婪的欲望所吞噬,哪怕漠视公主的悲伤。

可是,直到她离他而去的那一刻。

他在风中,才霍然惊觉,他所做的这?一切,起初不过是为了,不再失去他的殿下。

知悉他所有秘密与软弱的殿下,在他心中尊贵无匹的殿下。

初心依旧,所以,谢湖渐渐就成?为了江央公主的影子。

眼睛会暴露出太多的东西?。

谢淮真说,江央公主和?她的父皇赫枢一样,生了一双放肆无礼的眼睛时,谢湖就明白了。

相像的不是眼睛的轮廓,而是其中野心折射出的光芒。

他的殿下,并非是寻常女子,甘于蛰伏于人下,做一个承受旁人恩泽的人。

江央公主的出离愤怒来自什么,是对她唯命是从的陆危失去了控制,是她从高?高?在上的公主,变成?联姻的货物?,是她可以任由?旁人的折辱唾弃了。

终有一日,压抑不住的野心,会让他们?渐行渐远。

谢湖甘愿俯下身去,成?就他的殿下,他本?就不若他的殿下更?适合这?个位置。

在故国,公主至多只是公主,在南庭,公主是一国之主。

“我知道,殿下会喜欢的。”

卢婉吟想自己今天是应该做什么,她肯定?不该是在这?里的:“这?是出了错,一定?是哪里出了错。”

“对,一切的伟大,都是由?最初的错误铸成?,就如我对公主的贪念,就如殿下对我的垂爱,这?本?都是错的。”

“但这?,成?就了今日的我们?。”

“你?会遇到一些人,做了他们?眼中的错事,也许还不知悔改,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能够确定?,代价是自己来付的就好了。”

听完这?一切,江央公主转过身,她看着铜镜里映出的脸,窗外正是夕照榴花,美不胜收。

她拢着一袭广袖华袍,全?然失去了公主应有的仪态,从两仪殿奔向了谢湖的宫室,无数的人看到了这?一幕。

惊而望之,仿佛一阵忽然袭来的清风掠过花丛,美不胜收。

飞扬的衣袍与朝阳熠熠生辉。

不是将我的软肋给你?,而是成?就你?所有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