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刀

于家少爷于思齐是个郝安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除了烟花之地的事,他从不插足外,其他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事一定会有他的一笔。

郝安城比邻京城,要入京城,必先经过郝安城。因此虽不是国都,却也热闹非凡,繁华程度堪比京城。

这眼下,他打赌输了。

听着狐朋狗友的撺掇,又是在酒劲上,忧虑就像蘸醋一样简单地消失掉了。他决定愿赌服输,去他老爹书房,把那刀拿出来给城中的公子哥瞧瞧。

于父是个致仕了的将军,用着当年杀敌得来的赏赐置办了房屋和庄子,安安稳稳地当起了田舍翁。

本来是想回老家颐养天年,可长子和次子都颖悟绝伦,城中一位大人见猎心喜,有收徒之意,这才在京城旁边的郝安城安了家。

而于思齐——

他是三子。

那把刀叫阳南,于家老爷一直对此刀忌讳莫深,每逢祭祀等重要日子,才会佩戴上它,不时用指腹摩擦刀鞘。还嘱咐府里的人喊它:“小小姐。”

刀是好刀,吹毛利刃、新发于硎,当于沛第一眼看到刀锋的时候,便被它的气势所震撼。

刀刃反着凌冽的光,只消一眼,便走不动道。这好刀之于于思齐,就好比江山之于国君,嗓音之于歌女,生意之于商人,是万般重要的。他虽是个纨绔,倒也胸中有着抱负。

于思齐不是没求过于家老爷子,软的硬的柴的酥的嫩的什么的方法都试过,可偏偏老爷子吹胡子瞪眼睛的,愣是没松过口,连借他瞧一眼也不可。

久而久之,于思齐也就明白这个火坑不能踩,虽然心中还是有只小猫在挠,但也放弃了那个想法。

今日赌局输了,反倒遂了他心心念念的意。

彼时已过丑时,于家上下老小早就歇下了。对于于思齐,只要不宿于烟花之地,做出什么道德败坏的勾当,于老爷子一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长子和次子早出晚归,于老爷子心中虽为二子骄傲,但毕竟少了些温情。于思齐又是三子中最肖他的,武功又最好,因而宽容些许。

择日不如撞日,明日不如今日。于沛浮一大白,便回去了于家。

丑时已过,自然是没几个人醒着的。于思齐来了偏门,这门是后来特意为他修的,在一个偏僻的角落,就是为了能让他在这种情况回家。

于思齐猫着腰潜入了自家父亲的院子,他武功不赖,丝毫没有惊动守卫的家将。

书房房间没锁,他把门推到一半,侧着身子进去了书房,整个过程轻盈地像只猫一般,未曾发出任何声响。

于思齐记得刀是放在书房的内室,黑暗中他打开了内室的门,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刀架上。

阳南静静地躺在刀架上,内室里空落落的,除了放着刀架的桌子什么也没有。

于思齐兴奋地走上前去,仿若色中恶鬼见了美女。

刀在他手中缓缓出鞘,流光般的刀刃令人瞩目,他感叹道:

“真是把好刀!”

于思齐将挂在腰侧的酒壶拿起来,抿了一口就放下了,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滴落在刀身上。

酒是烈酒,就连他也只敢小尝一口。

酒液本应从刀身滑落滴在地面,一晃神,却见刀刃和地面都干干净净的,未曾有一丝痕迹。

“……哪个酒鬼扰我清梦啊……”恍恍惚惚之间,他好似听到有个女子在嘟囔。

手中突然抓了个空,于思齐定晴一看,刀竟悄没声息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思齐大吃一惊,下意识往后一退。一个女声突然在他耳畔响起:“你是什么人?”

声音稚嫩,听起来还在少女年纪。但能在他毫无所觉的情况近身,这人武艺显然高出他许多。

于思齐心下骇然,酒劲立马消了大半,面上却不显。立马转过身,不动声色拉开和她的距离,退到了大开的窗户前。

少女在阴暗处只显出一个身体的轮廓,看不清相貌。

于思齐冷声道:“你又是什么人?怎会在我父亲的书房里!”

“我?我叫阳南。“少女倒是好声好气地有问必答:“额……倒是有个曾用名,不过我觉得你应该对它没什么兴趣。”

少女边说边走出阴暗处,于沛这才发现她穿的是皮甲,上面深褐色的血污遍布整个皮甲,脸颊也有没擦掉的血块。

“你说你是鬼,还比较可信。”于思齐皱眉道:“装神弄鬼的家伙。”

阳南虽没有名刀一称,但当年战役一过,倒也算小有名气。眼前这个少女似是不知从哪得了阳南的名,来冒充阳南。

可哪个正常人会来冒充一把刀呢?

他右手已经抵上了腰侧的飞刀,准备趁她不备将飞刀掷出去,试一下她的深浅。

少女看起来只有十四岁上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月光下格外诡异,她头轻歪,脸上面无表情。

她说道:“我是唯物主义者,你别跟我提什么鬼不鬼的。”

“来,跟着我念。”她边说边往前踏了几步:“富强……”

少女侧着头将飞刀躲了过去,她停下脚步,声音平静:“你干什么?”

于思齐的飞刀师从于老爷子,而于老爷子的一身武艺皆是从战场打磨而成。于思齐虽未上过战场,可于老爷子的飞刀的气势学了十成十,杀气腾腾,能轻而易举地躲过此刀的人绝非善类。

于思齐思绪凝滞了一瞬,他暗想道:当今之计,自然是翻了窗,一走了之的为好。可她别图不明,武艺又如此高强,万一别有居心,在睡梦中的于家老小岂不是任她鱼肉?

那就只能问明来意,他还能周旋一二。实在不行,就拼死一搏。

于思齐心中下了决定,面上便轻松了些许,左右不就是他这条命今天交代在这里,能多帮于家一点是一点。

“抱歉。”于思齐抱拳朗声道:“在下见阁下武艺如此高强,心中有比试之意,这才冒冒然地出了手,实在是唐突了阁下。”

他说的这么几句话,还真的有模有样,浑然就像个天生君子。

“唐突……?”少女轻声重复道。

“糖,我想吃糖了,以前小区出了门口就有一个店铺,老爷爷的手艺特别好,不过好几年没吃到了。”声音带着轻柔的眷恋。

“阁下此意是……”于思齐试探道:“想食甜食?”

他从外面回来,为防肚中饥饿,怀中揣了一包桂花酥。

少女面无表情地重重点了点头。

“眼下夜深更重,摊贩都歇下了,在下这边有一包桂花酥,不知可否代替。”于思齐边说边走上前去,将桂花酥递予少女。

“我不挑的。”走近了一看,于思齐才发现空气中隐约飘着血的味道,就连少女的手上也凝结着深色的块状物。

看来是真血。于思齐笑着递了过去,少女手伸过来却又再次放下。

“我手太脏了,你喂我吧。”

此话一出,于思齐眉头重重一跳,他看了一眼少女,仍旧是那副面具般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有意义的东西。

“好啊。”他答应地很快,又往前迈了几步。

递东西和喂东西的距离可不一样,危险程度也不一样。

指节分明的手指捻了一块桂花酥,不急不慢地就往少女嘴边递去。少女整个叼住,头向上仰,桂花酥便全部没入口中,少女嚼得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能吃东西,看来是活物。于思齐站立在她身侧,好似一座雕像凝住着。

“哇。”少女没有任何波澜地说着感叹词:“挺好吃的啊。”

见她再没话说,于思齐道:“阁下再尝尝?”而复又捻起另一块桂花糕。

“好啊。”少女应了一声,眼神一转,定定地看着于思齐腰侧的酒壶。

于思齐想让一个人舒心的时候察言观色的本事自然很强,他从善如流地解下酒壶,再次递予少女。

酒是烈酒,只要那么一小口,便能让人烂醉如泥。

于思齐嘴角弧度翘起的弧度更甚,他似是不经意地说:“这酒挺容易喝醉的。”

“哦,嗯。”少女这次直接接过了酒壶:“我刚才喝过。”

于思齐对少女的怪言怪语自然早就施以关注,可句中有太多他不理解的词了,譬如“唯物”和“小区”。他细想了一会儿,便皱着眉头停下了。

改日,去书阁里找找古籍罢。

少女定定地看着壶口,突然就把酒壶举了起来,直接吞咽了半壶。

于思齐不动声色地拦了一下,这酒这么喝,是会死人的,而眼前少女从头到尾也没有表露恶意,自然是不能如此放纵她饮酒。

可当酒壶放下来的时候,少女眼神还是清明的,脸上的表情依旧波澜不惊。

于思齐有些失望地看着她,少女在他的注视下,缓缓地……打了个嗝。

酒气扑鼻。

少女舔了舔嘴角,似乎是在回味,然后她嘴唇上下移动了一下,似乎打算说些什么。

“苍、苍……”第一个字还有点生疏,她重复了几遍,很快变得流畅了起来:“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

“绵绵的青山脚下的花正开。”

“什么样的节奏是最呀最摇摆!”

于思齐茫然地听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怕是她家乡的歌谣。

他跟着唱了一下,朗朗上口,还怪好听的嘛。

“——是整片天空最美的姿态!”

少女保持平静的姿态唱完了整首歌谣,然后突然之间她消失了,紧接着是重物掉在软毯上的闷响。

在月光的照射下,阳南的刀身一览无余。

“……真是见了鬼了!”

于家小少爷难得地爆了句粗口。

于思齐酒醒得彻彻底底,点了油灯,盘腿坐在地上琢磨。起初他还起着戒备之心,后来见刀始终没什么动静,胆子也大了起来,拿起刀来仔细查探。

这把刀断过。

他仔细打量着刀身,尽管痕迹已经被修补得很好,但还是没有逃过于思齐的眼睛。

但刀仍旧是把好刀,于思齐看着刀身,眼神忍不住温柔了下来。

于思齐一宿没睡,琢磨了一晚什么也没有琢磨出来。只有空了一大半的酒壶和少了的桂花糕在告诉他:昨天晚上的事情确实发生过。

等鸡鸣响起的时候,于思齐就知道该溜了。

要是再留在这里,被老爷子发现了那就是逃也逃不掉了。

不过也不能回他房间,他这一宿没睡的憔悴样要是被他阿母瞧见了,肯定少不了心下难受。他诡异地打了个寒颤。

与其让他面对母亲,还不如让他去受罚呢。

于思齐干脆就回了酒楼,小厮打着哈欠给他开了门,一进去就看见其他几个公子哥都睡得东倒西歪的。

小厮道:“几位爷玩到破晓,这才刚刚歇下。”

于思齐打发走了小厮,也在榻上随意地歇下了。

这一睡,于思齐就睡了三天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