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思齐喝了点酒,入口就意识到这是度数极低的果酒,喝着跟饮料差不多。在平时他指不定就开口拉仇恨作死了,今日却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喝酒,其他多余的声响再没想起。
大哥一杯接一杯地喝,有借酒浇愁的意思。可惜他拿的是果酒,不管多少杯下肚,他都不会醉。其实他本就是为了不醉而选这果酒,此刻却在埋怨这酒不够烈、喝得不爽快。
等到一酒壶都空了,他才哑声道:“三弟,以为修仙如何?”
“凭虚御风,羽化登仙,过于飘渺,非思齐之所求。”庭院里,夜色中,于思齐的眼睛依旧清明。
等不到另一个人的回复,这庭院里短暂地归于沉寂,于思齐神色不变,静静地立于庭院之中。夜色渐渐沉入庭院,除了月光,此处再无光源。
大哥隐入黑暗处,用一种陌生的语气开口:“若于家欲你去求这飘渺之物呢?”
于思齐笑了,这个问题使他脸色变得轻松:“大哥何必问呢?”
“自然是赴汤蹈火。”
“是啊。”大哥轻声道:“我何必问呢?我明明知晓答案的。”声音慢慢湮灭于突然刮起来的风中。
“今日玩得开心吗?”大哥道:“难得的热闹。”
于思齐却沉默着,直到风把他衣服下摆刮起,直到阳南低声喊了他一声,他才道:“十分开心。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那便好。”大哥道:“夜深了,你该回去歇下了。”
“好。”
于思齐步伐凝重地回了房,他点起了油灯,他慢慢而沉重地问:“阳南?”
“我在。”
得到了回应的于思齐却沉默着。直到阳南猛然开腔说:“装你丫的深沉!”
“哎呀,让我凹会造型不行吗!”于思齐迅速撕下了深沉的表情。
“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于思齐一脸迷茫地问:“额…难不成我真的天赋异禀,七皇子看上我了?”
阳南无情地打破其幻想:“你资质平平。”这是她用云临留给她的流光珠测出来的。
被“资质平平”四个字糊住脸的于思齐诡异地开始发笑:“哈哈哈!这一切都是我的伪装!”
“就连你也被我骗了!”于思齐笑得渗人,“哈”字是一个字一个字咬字清晰地蹦出来的,看起来还真的挺像鬼上身的。
“说不定是这种设定呢。”于思齐快速换脸。
“你知道自己有伪装?”阳南灵魂质疑。
“嘶。”话本看太多的于思齐继续发挥满满的想象力:“说不定是被什么不可知的人给封印了呢?”
“为了保护我或者说是嫉妒我之类的,然后骗到你的珠子,却没有骗到七皇子身边的大能!”
阳南突然问:“你希望是这样吗?”
“啊。”于思齐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是淡漠:“我连资质都没有。这才是我希望的。”
“我并不觉得当修仙者可以青云直上。”他表情逐渐冻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模样:“那些话本、传说描绘的精彩世界,并不能属于资质平平的我吧?”
“更何况,成为修仙者,这种行为本身,就已经隐隐约约地划开了和‘凡人’的界限吧?”
于思齐说的时候表情很奇怪:“我父亲没有资质,母亲也无,身为读书人的两个兄长也无,你不是用那个珠子试过了吗?”
“整个于家,只有我能踏上所谓的仙途。”
“那也就是说,只有我会‘容颜常驻’?‘只手遮天’?”
阳南说:“话本总会夸张。”
“是啊。”于思齐应了一声:“我总归是不愿意的。我总不能让整个于家到达不得不的时候,若真的需要我出面,我总该出手的。”
“是啊。”阳南缓缓地说:“谁让你是于思齐呢。”
“爱逞强,的于思齐。”
阳南断句断得她从小学开始的语文老师都想拿根藤条从异世界追过来。
不过谁在乎呢?
于思齐只是笑:“是啊,我就是爱逞强。”
那天过后,大哥二哥似乎很忙碌。明明难得回来,却忙得连饭都无法按时吃上。于思齐表明了他的想法,过于赤诚的想法打消了大哥内心本就不愿意的想法。
于思齐的大哥是个比于思齐更犟的人,他是个读书人,面上不显,但骨子里简直一根筋。
所以一日,于思齐逮住里午夜回家的大哥,两个人只是相顾无言,无声地交流了一番。于思齐没有退步,他无声且固执地表达自己的想法。大哥用更多的沉默去反对。
二哥说的比大哥多,但他每次语气都能冻死人:“其实没什么,反正候选里面你的资质只是一般。”
“有意去争的话,也不是没可能。”
“但没必要。”
大哥二哥尚未出仕,并无太多话语权。他们只是凭着自己的努力,试图去消减于思齐可能被选上的可能性。
忙了几天,有个类似于面试的通知下来了。
七皇子手段并不圆滑,他让七八个世家子弟待在一室,活像被挑来挑去的大白菜。纵然修仙在这个世界可以称得上是无上光荣,但被这样近乎无礼地对待,心下自然不快。
阳南看见唯一认识的谢家少爷露出来类似“嫌恶”的表情,他的少爷脾气在哪里都很旺盛,并不因为对方是皇子而收敛。
于思齐只是表情淡漠地看着打猎那天穿着白衣的少年,他又换了一身明艳的黄衣,和那个见过一面的斗篷人,内心并无触动。
确实,在打猎的时候,这个小公子贵气得很。连他于大厨煮的美妙食物都忽视。那个斗篷人也有那么一点话本描述的世外高人的感觉。
但感觉不太对劲。
“有点low。”阳南精确地用二十一世纪的中式英语说出了于思齐的感觉。
于思齐感觉“low”这个发音很合适,因此他默默地点了头。
挑选修仙者的仪式这么潦草?斗篷人拿出一颗光滑的透明珠子,让每个人过去用手附于珠子之上,珠子会发出或激烈或平淡的光。
还有颜色之分。
于思齐的心思并不在上面。因此他觉得无聊。等到阳南喊了一声,他才知道轮到自己了。
珠子给他发出的光,并不激烈,也不平淡。在阳南的观察中,于思齐确实在这一群人里处于平均水平。
也许压轴的才是话本里的主角?
谢家小少爷收敛了一下他不爽的表情,指节分明的手附在珠子上,珠子第一次在这个空间里发出称得上耀眼的光芒。
他得意得很明显,带着少年人的可爱。阳南突然明白,为什么于思齐和谢家小少爷关系不错了。
七皇子笑得很假,假到太像真的,仿佛他天生笑容就很假。他把手也放在了上面,更加耀眼的光芒衬得谢家小少爷不值一提。
阳南想:七皇子表现得不仅不圆滑,还很爱争强好胜。她不太信七皇子本身就只有这么点城府,从他刻意让人看出来的虚假笑容和这些近乎无礼的举动,她甚至看出了一些破罐破碎的滋味。
那个时候阳南突然明白了,七皇子对于退出权利中心漩涡的这件事,是很不甘的。他在最后的最后耍起了皇子脾气。
谢家小少爷得意的表情僵住了,他扯开自己的折扇,掩住自己的表情,垂下眼。
几个世家弟子来不及恭维谢家少爷就被七皇子这一手震住了,他们想转而去恭维七皇子,却再次被七皇子打断了。
“好了。”七皇子说着客套话:“辛苦各位来一趟。”他肯定知道自己的表情有多假。
“具体结果我会派人到府上告诉各位的。”
明眼人都知道,虽然谢家小少爷被七皇子当场下了面子,但他依旧最有可能性。等级不是一个水平的,其他人略带酸意恭喜了谢家小少爷,小少爷脸上的表情总算不需要折扇掩盖了。
七皇子带着笑、冷着眼。那个斗篷人似乎对眼前的闹剧并不在乎。
“真让人不舒服。”阳南说,她指的不是七皇子。
“是啊。”于思齐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场近乎荒谬的选拨就这样潦草且无聊地结束了。
一切都回归了原位。
于思齐继续做他的纨绔子弟,耍猫逗狗,只是谢家小少爷在众人眼中消失了一阵子。
“这陈街小铺的桂花酥似乎退步了啊。”
于思齐难得捧着一本书在看,坐在躺椅上,身子就跟没骨头似的软成一滩,时不时就叼起一个桂花酥吃起来。虽然口上这么说,但他手上速度却也没慢,盘子已经空了大半,他才慢悠悠地冒出这句评价。
“帮我翻个页。”阳南放在小几上,面前放着一本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诶。”于思齐伸直了手,就连半寸不愿让自己的屁股离开躺椅,勉勉强强够到了书,用食指一弹书页,纸张颤巍巍地划出一个半圆。
“哎哟,翻错方向了。”
于思齐叹了一口气,终于还是不得不站起身来给阳南翻了页,接着继续用二十一世纪标准葛优躺看着他那本话本。
和于思齐混的这段时间,阳南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十分腐败的生活。
回顾军营那几年,她感觉简直就不是刀该过的生活,苦哇!
“三少爷。”一个穿着棕黑色短打的青年进来粗声说:“顾家少爷给您下了帖子,要您到悅楼聚聚。”
阳南这阵子听多了轶事,话本也看了不少,这些故事似乎总喜欢用现实有的地点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真实性,却有常常在话本末尾批注:此事仅为虚构。悅楼啊,阳南看了看那本话本,话本里的主人公就身住悅楼,因卖身葬父流落这个风尘之地。
存了去观光名胜古地的心思,阳南刚想怂恿于思齐去见见世面。却被他一口气给拒绝了。
“顾兄真是要折煞我也啊,不去不去,告诉顾兄,改日惜春楼赔罪,我就不去扰人兴致了。”
于思齐口中说着“赔罪”云云,眼睛却一直盯着话本看,神情依旧。
这就是纨绔子弟的自我修养。
阳南试图怂恿,穿越一趟,没去过青楼似乎有些亏本,以后穿回去了,肯定抱憾终身。
“于……”她刚一开口,于思齐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她默默地、机智地把话咽了回去。
于思齐虽然是个游手好闲的富家子弟,可心中还是有一杆称,他不爱赌,烟花之地去了一趟便再也没有去了。他性格偏犟,不愿做的事便是不愿意。
算了算了,这是自家小伙伴。等阳南自个化成人形这项技能熟练了之后,那要去哪都能去的。
“咱下午有安排吗?”见于思齐如此艰难,阳南选择不折腾他,用自个儿的法术翻翻页。此时她拖长了语调,懒懒散散地问。
“下午,有蹴鞠看。你去吗?”
对于这种运动,阳南一向敬敏不谢:“不了不了,让我一个人在家看话本。”
阳南此时的生活轨迹已经完美和二十一世纪的宅家生活重叠在一起,能宅在于思齐的房间就宅着。于思齐到底属于年轻小伙子,精力旺盛,射箭还是投壶,样样拿手。
“等等,你下场吗?”
“我最近风头太大了,避避。”于思齐无奈地瞥了一眼阳南,看得她心里发虚。前阵子她对什么都好奇,什么运动项目都撺掇他上去耍耍,成绩出彩,惹得几个公子哥心里不爽。
还好那个稀奇古怪的“选拨”仪式并无多少人知晓,要是别人知道于思齐还存了可能踏上仙途的机会,怕是更对他看不惯了。
不过这些人心性倒不坏,隔几天估计什么都忘了。
阳南赔笑:“爷玩得开心呀。”
“谢兄这次难得下场哦?”于思齐笑着说:“怕是以后没这个机会了。”
于思齐语气有些帐然若失,谢家小少爷确实是个还不错的人,且不管他愿不愿意,被选中了也无法推辞。
“行罢。”阳南搁下话本。
最近她修炼也遇到了瓶颈,才会拿起话本打发时间。这个世界实在算不上人杰地灵,气息不够纯净,难怪修仙大能只存在于传说中。连一个看起来有些能力的斗篷人都可以对皇子居高临下。
谢家小少爷穿着一袭劲装,意气风发,在比赛中如有神助,拔得头筹。笑得肆意、畅快。
“我其实更想看你下场。”阳南看着没什么形象在嗑瓜子的于思齐。
于思齐说得很无赖:“我一下去就抢了谢兄风头。”
他用折扇遮住下脸,只露出一双出彩的眼睛,目似朗星,流光溢彩。光是看着,就容易陷进去。
阳南不得不骄傲地连应几声表示同意,于思齐真的称得上是剑眉星目、面如冠玉。用特别没有水平的话来说,他简直帅得不要不要的。
这几分骄傲就跟养儿子差不多。
七皇子此时看着谢家小少爷进了一球,突然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然后瘫软在躺椅上,无声地笑。
从进来没多久于思齐就发现了七皇子,七皇子对他笑,“无需多礼”的口型使于思齐行了个简礼。七皇子可能真的想走亲民路线,明明右边有个可以独处的雅间,他却偏偏挤在人堆里。连衣着也难得朴素,除了布料是极好的,衣裳上再无多余的装饰,素净整洁。
他动作幅度太大、太夸张。引得人侧目,于思齐目不斜视,继续嗑瓜子。
七皇子无声地笑着,他缓了缓,摆摆手,对周围少年说:“抱歉,我只是想起好笑的事。”
“一想起来,就让我忍不住想要发笑。”
这段意有所指的话实在是太令人不舒服了,阳南不想去管,不想去想,他好似用着最后的气力去嘲笑所有的人。
阳南说:“但我没有办法讨厌七皇子。”
“我也是。”
于思齐没有对另一边的动静施以半点关注,却立马懂了她到底在说什么。
并不是傲慢的同情,阳南没办法说清楚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她只是说:她不讨厌七皇子。尽管他傲慢、虚伪且真实得可怕,她也没有办法去讨厌七皇子。
他的无声的歇斯底里,只会让于思齐和阳南沉默。
赵家小少爷带的队伍暂时领先,比赛最激烈的时候七皇子走了过来,他旁若无人地在于思齐旁边坐了下来,他压低声音对于思齐说:
“于兄,你知道几日前,那次滑稽的选拨到底谁赢了吗?”
他捂着嘴巴,用气音笑了起来,笑得跟个顽皮的孩子一样。
于思齐心一沉,他道:“在下应该知道吗?”
这句话就像一个开关,七皇子的笑变成了面无表情,他道:“下一次回来,我就不是皇子了。”
“谢家少爷他是真的想去。”他冷漠地说:“是啊,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听说家里感情一般,醉心武术,时常找一些骗人道士。”他这一番话说的没有什么逻辑。
“可我为什么要让他如愿?”七皇子又笑了:“凭什么?”
“你知道的吧?”七皇子低低地说:“我为什么告诉你。”
他的笑容灿烂极了:“因为你并不想去啊。”
“凭什么本宫要让你如愿?”
于思齐用挑衅的语气道:“为什么您会觉得我不想去?”他笑得灿烂且张扬:“殿下,您这前提本就错了。”
七皇子也笑:“我只是随口说说罢,本宫不会强求的。”他在“强求”上咬了重音。
于思齐说:“比赛结束了。”
话音刚落,谢家小少爷射出了极为漂亮的一球,逐渐沸腾的人群中发出叫好的声音。人声鼎沸中,于思齐那双清亮的眼睛依旧清明,他道:“您做出决断了吗?”
“是啊。”七皇子说:“本宫去恭喜谢家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