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越来越正当头,邻县县城也就到了。贺明珠扛起大包小包,下了船。
县城码头人潮涌动,热闹非凡。一溜三轮车排在那,吆喝乘客。要是换做以前的贺明珠,她一定会坚决拒绝的。毕竟县城能有多大?再远还能走不到不成?
可现在的她,不这么想了。时间是有价值的,她相信自己可以用多出来的时间去创造更多的价值。在时间成本面前,开价不算离谱的车费算得了什么?
贺明珠紧了紧包裹,蹬上了一位年轻师傅骑的三轮车。报出了自己的目的地:县委招待所。
三轮车师傅年富力强,脚踩得飞快,还有空档提建议,“这是要去住宿呐?你外地来,大概不知道,那招待所可麻烦着呢。不说钱,还要问介绍信。我们平头百姓去住个小旅店就是了,方便还便宜。要不要带你过去?”
贺明珠笑笑,简单地回了句:“不用了谢谢你。”他说得是实情,也颇为热忱。贺明珠拒绝倒不是怕遇上坏人,而是她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住宿呐。
招待所的登记人员看着她大包小包的,瞄了一眼,就摊出手掌,“哪里来的,介绍信呢?”
贺明珠见是个女同志,也不好再递烟,拿出一贝壳蛤蜊油,递给她,“同志,我不是来住宿的,我想找你们所长谈个项目。”
“你别客气。”女工作人员把蛤蜊油放桌上,“我们所长县里汇报工作去了,你要么明天来,要么等等吧。”
这就有点纠结了。等明天来呢,今天这一天时光就很浪费;要是直接坐着等呢,又不知道个确切时间,人家开完会来不来呢,这谁又知道。
女工作人员像是看出她的犹豫不决,看在她蛤蜊油的份上,又补了一句:“所长今天还来不来,我不知道。不过咱们副所长是肯定会来的,这会儿他供销社看货去了。”
还有个副所长?还是看货的副所长!啊感谢蛤蜊油!
“真的太感谢了!多谢多谢!”贺明珠双手抱拳,“劳烦再告诉一下副所长贵姓?是管进货的?”
女工作人员又回归高冷,嗯了一声,淡淡抛出一句:“李副所长,管物资的。”
这样拎着大包小包来寻门路的人简直不要太多哦,她一看就知道贺明珠是干什么来的。顺口人情告诉一声又怎么样,能不能入上面的眼,还不是得看各自本事。
招待所登记台和大堂很小,为了不在一个狭小空间里过于局促,贺明珠找了门外的石阶坐着等。
没多久,就有一辆三轮板车开进了院子。上头跳下来一个身穿蓝色工装的中年男人,指挥着开车师傅倒车停车。
停好车,那男人瞄了一眼已经站起来的贺明珠,然后自顾进招待所喊人搬东西。
贺明珠静静地等他们搬空车子,才上前打招呼:“同志你好,请问是李所长?”
李副所长“啊”了一声,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本,摘下胸前口袋别着的钢笔,低头记着什么东西。
因为贺明珠站在台阶上,地理位置优越,正巧俯瞰地一清二楚。这位李副所长记得约莫是今日采购的数额。
“七百二十九。”李副所长都快摆起了数列,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正奋笔疾书之际,就听见身后有人说道。
李副所长手下的笔顿了一顿,却没有理会,仍是摆公式。好不容易终于算好了,他吁了口气,下一瞬眼睛都要瞪圆了——这个数字正好就是729。
他这才转过身来,正式打量起这个心算忒好的女同志。
贺明珠浅浅对他笑了笑,刻意让自己的笑容纯善一些,以表达自己丝毫没有嘲笑的意思。
其实她的五官很好,浓眉大眼,高挺鼻梁。但也恰恰是五官太过浓烈,少了一股子江南女子的柔婉。所以她必须要浅笑,才能显得更真诚。
李副所长是个好学之人,当然少不了不耻下问:“这是怎么算的?这么快!学会计的?”
“没有没有,就是练过算盘。”贺明珠在太阳穴的位置虚拨了一番,“就是假设脑子里有块算盘,想象着拨一拨,就算出来了。”
李副所长像是见到了世外高人,连连称奇:“还能这样?!厉害厉害!脑子好使啊!你还读书吗?功课一定好得不得了吧?”
贺明珠摇摇头,谦虚而不卑微,“不过算数好了些而已,做生意也好使的。”
总算把题点到正文上了。
果不其然,听到她说做生意,李副所长抬抬手,指着她身旁的两大袋东西,问:“卖什么东西的?我瞧瞧,看看是不是跟你这脑子一样好使。”
贺明珠赶紧把牙具那个袋子打开,里面的牙膏牙刷已经被她包装完毕。
早上坐船前,她先到镇上买了好些塑料包装。金镇周边一大片都发展包装印刷产业,开放以后,许多家庭小作坊前店后厂,遍地开花。
一把牙刷一只牙膏包装成一套,码放得整整齐齐。
李副所长一边细看她递来的牙具,一边听她介绍:
“所长,不知你听说没有?外头大城市开的那些宾馆,所有洗漱用品,都是提供一次性的。旅客住店不就图个干净舒心嘛。咱们招待所接待还都是外边来的干部职工,甚至是上级领导。招待所呀就是一个地方的门面,这环境物品可不得好一点?贵客们也省得自己带来带去麻烦,你说是不是呀?”
贺明珠还清楚地记得,前世婚后不久,跟着丈夫外出曾住过一次招待所。
那空空一个房间,除了床和被褥,要什么没什么。牙膏牙刷更是想也别想,还好她自己带了。丈夫还嗤之以鼻,说谁出门还带那些,也不嫌麻烦。
所以那天她一看到广东男人在售卖牙具,就立马想到可以倒卖给招待所。
事实证明,这个点子是可行的。
李副所长听她说完,就很心动。他怎么可能会没住过大宾馆?去年跟着领导开会,他还有幸去过西湖国宾馆呢。
那里当然是有提供牙膏牙刷的,当时他还带回来了一副,还跟所长提过呢。只可惜周边没有牙具厂,要是大老远跑外边去寻货谈价,未免太动干戈。这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也就搁置了。
没想到,现在有一个人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他顿时大有一种英雄惺惺相惜之感。
但是面上却不会显露的,反而欲拒还迎:“你这个想法很有灵性啊。可是呢,我们所的经费年初就排好啦……现在要是突然增加一项,倒不是不可以,就是这金额很有限啊。”
“你这里有多少套?”李副所长又问,“准备什么价?”
先头的超快速心算让这位副所长对贺明珠挺有好感,可出于国营管理者的职业惯性,他只想把价格压到最低。
贺明珠心里默默哀嚎,却也是挺敬佩的。能守护公家钱的领导真是十分可贵了。
敬佩归敬佩,现阶段,她还不能做大慈善家,怎么地,也得等自己完全脱贫了再说。
但她也不准备狮子大开口。先问问看对方能承受多少,没准比自己想象的好呢?
“没关系呀,咱们招待所能出多少就多少,货多货少的差别也就是了。”
李副所长见她不出价,原想探探底的打算破灭。心里暗道,这女孩子还是个懂经商之道的额。
她不出,只好由他自己先开口了:“今天的大采购,原本有一千的经费,你也看到了,被我省下了271元。就这么多了。”
贺明珠在脑海里飞快的算术。成本加上1毛钱的包装,一套本钱是6毛钱。三百套,就是180元。那纯利可以有91元!
这个利润当然是很可以了,虽然比她预期的差了点,不过第一次生意嘛,不能太贪心。
“嗐,是不太够,也就个成本价。不过我这人呢,秉承吃亏是福。也想做领导你下次生意。”贺明珠早就留了广东男人的联系方式,下回拍个电报,写个信去,就能寄过来,“我这货源尽有的,这牙膏牙刷就是个消耗品。你看是不是用完了还是来找我?”
李副所长深觉有趣,这小丫头片子竟然还能说会道,给个杆子就能顺藤而上,真是处处是人才啊。
“这小笔生意我还能做主,要是想长久干法,那得开会讨论,通过了才行。”
贺明珠当然知道这不能急于一时,连连点头称是。
李副所长从衣内侧隐兜里掏出一沓钞票,点了点,全数给了贺明珠。
贺明珠也在他跟前,铺好一块净布,把牙具倒出来,一一清点回袋子。
末了,留下了三只,和他商量:“应当全部给你,只是我想留点样品,再寻摸寻摸。从邻县来一趟不容易,下午也想逛逛市场走走行情。”
李副所长大掌一挥,表示理解。鸡蛋不能全放在一个筐里嘛,谁叫他还没答应人家能不能做长久生意呢。
297套牙具,271元。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