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婉现在这具身子体质甚弱,扬州烟雨里养出的姑娘到了北方难免水土不服,她初入王府便染了风寒,养身子养了半年有余,一直闭门不出,偶有旁的妾侍登门也借口生病推了。
养病的日子太过枯燥无聊,徐婉也不是个闲的住的性子,身子好些后遇上个天色尚好的日子,便想着出门逛逛。她入府是侍妾的位份,照规矩只带了太后指派的嬷嬷,入府后管家又分了个婢女。嬷嬷爱唠叨的紧,徐婉懒怠听她耳提面命让自己生法子勾引顾晏,只带了婢女出去。
原本只是在花园逛着,徐婉不知怎得鬼使神差的走到了她从前的院子。
“这处院子瞧着挺别致的。”她看似不经意的说。
“是啊,这满府的院子只有这处是王爷特意所建,听府里的老人说一草一木皆是王爷亲自挑的呢。”
“哦,那这院子住的是谁?”
“从前住的是衡王府的毓宛郡主,就是咱们王爷过世的妻子,郡主走后这院子便空了下来,王爷不许任何人住进这里,平日里也只有专门打扫这里的人会来。”
“那,王爷会来吗?”
“这奴婢就不晓得了,但听人说打从郡主逝世后,就没见过王爷再来过这里,想来是怕触景伤情吧。”
触景伤情?顾晏可不是会触景伤情的人,不来这里只怕是压根不想回忆她,毕竟当年在这处院子里她可没少惹怒他。
不过呀他不来这里,她倒是有机会偷偷溜进去拿点东西。
前世徐婉在宫中时,太子魏璟曾赠她一只玉镯,要她一定贴身佩戴。那玉镯乃血玉所作,驱祟辟邪价值连城。徐婉幼时小病不断,得了血玉后身体奇怪的好了起来。
出嫁后顾晏知晓她贴身戴着的镯子是魏璟所赠让她扔了,毕竟是从小带到大的东西,徐婉没有扔掉而是将它装进首饰盒埋在了院子里。
眼下徐婉一穷二白,太后给的东西又大都是御制的首饰,想当也当不得,她就是有机会逃跑没银子也得饿死在外面,若能把这院子里埋的玉镯挖出来当了起码能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
放在前世徐婉是决计干不出来这事来的,只是眼下形势比人强,她也没什么旁的法子。
当年埋玉镯是避着顾晏埋的,顾晏应该是不会知道这院子里埋了她的玉镯。至于魏璟,昔年顾晏与他政见不合势如水火,如今顾晏都已扶了幼帝登基,想来魏璟应是凶多吉少,便是她当了镯子只怕他也不会收到消息。
徐婉盘算着要寻个机会来这处院子挖玉镯因此随意在府上逛了会儿便回了西院的房间。
她借口身体不舒服把伺候的婢女打发了,自己在房间东翻西找想寻个方便些的衣服,她从宫中带的衣服都是太后派人备的,大多繁琐华美,穿着好看倒是好看却不甚方便。徐婉翻了许久才找出来一件利落的衣裳却是红衣,她想着夜里应该也不是太过显眼便凑合换上了。
到了深夜徐婉跳窗出了西院避着人往自己从前的院子走,路过花园还顺了个铲子,得亏徐婉少时跟着武师傅学过几年,对王府的布局又熟悉不然还真是没法躲过守夜的家丁翻进院子。
徐婉翻墙进院后摸到阁楼前的花丛找到最靠里的那丛牡丹又拿出从花园那顺来的铲子挖了起来。到底还是娇生惯养的姑娘没做过什么活计,挖出首饰盒后放铲子时把竟把手指划伤了。
徐婉掏出随身带的帕子清理了手,见那处伤口还在渗血,微蹙眉头用另一只手抹去血珠没再管它。
她打开首饰盒拿出玉镯放在身上又把盒子埋了下去,勉强用花枝遮掩了翻过土的痕迹。从花丛中出来看了一会挖出玉镯的地方觉得不仔细观察看不出太大变化便翻墙出了院子。徐婉原路返回没留意自己身后已经跟了人。
边境有急报,顾晏在书房处理政事到深夜,疲累得紧原以为能很快睡去不想还是如往常一样难以入眠。
他像从前无数个不能成眠的夜晚一般一个人到徐婉住了十年的院子外静静地站着,怎料今日竟在府上撞见了个闯入禁地的人。
顾晏以为胆大到敢闯摄政王府禁地的会是个武功高强的细作,追了上去才发现这人看步伐会些武艺却着实算不上高强,小院里没什么机密,他不想让人闯进徐婉住过的地方才设了禁令,是以在小院门口守夜的不过只是府上小厮,若是侍卫看守只怕这人根本就闯不进去。
徐婉刚出小院走到第一个拐角处时瞧见自己几步远的地方站了个人,她隐约看着像顾晏呆愣了一瞬赶紧往反方向跑。
顾晏见这人瞧见了他居然还有胆子跑,冷笑一生追了上去堵在她面前。
“何人敢闯王府禁地?”他的声音冷的没有半点温度。
徐婉听出来是顾晏的声音心都凉了半截,低着头不敢回话。
顾晏本也没想过要让她回话,问出那句话时这个人于他而言和死人无异。他上前一步抬手掐上徐婉的脖子,手中所触的脖颈柔美,白玉般的颜色在夜色中很是勾人,顾晏却是无动于衷。
徐婉感受到喉咙发紧,呜咽不清的说话:“我是府上侍妾,误入此地。”因为被扼住喉咙这句话说得很是不清楚,顾晏却听出了她说的什么。
“入府时不知道吗?此处是禁地,擅闯者死。”顾晏话音未落便加重了手上力道。
这时徐婉才真切的感受到他是想要她的命的。此刻她不是他十四岁时拿性命去赌救下的姑娘,亦不是与他结发十载的妻子,更不是那个有底气与他顶撞的郡主,徐婉自重生后第一次清醒的认识到自己身份的变化。
她只是他眼中一只随手可杀的蝼蚁。
徐婉说不出话来只能拼命挣扎,她攥着顾晏的手腕拼命摇着头,发簪落地青丝尽散,这一刻她以为自己阴差阳错得来的新生命又要结束了。
顾晏低头看她,月色下红衣雪肤的女子眼眶含泪溢满悲伤惊恐,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面前女子的脸和记忆里的徐婉重合。一摸一样的桃花眼,看向他的眼睛里满是悲伤,眼尾处水光潋滟,就连挣扎含泪的样子都像极了她。手上捏着的这条性命让他想起死去的妻子,也唤起了他为数不多的怜悯。
顾晏闭了闭眼收了手上的力,把徐婉扔到地上冷淡的说了句:“滚。”
徐婉脱力倒在地上咳嗽不止,爬起来在心里一边骂顾晏混蛋一边往与顾晏相反的方向跑。一直到回了自己房间还是心惊胆颤,她点了灯坐在梳妆镜前,脖子上被顾晏掐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道淤青。徐婉拿了药酒擦拭伤痕,暗骂顾晏可真是个疯子。
其实在顾晏想要掐死她的那刻,她差点说穿身份,好在没有。顾晏可不信怪力乱神之事,她若敢说自己是徐婉,只怕他更会认定自己居心不良。
徐婉脖颈疼的睡不着,睁眼看着窗前月光到天亮,这一晚主院书房里的顾晏也是整夜难眠。
书房的暗室燃着灯,顾晏在灯下拿着幅画,画卷打开着,那画中人是十五岁那年的徐婉。笑容耀眼嫁衣如火,是她初嫁他时的模样。
顾晏记忆中的徐婉,是个极爱着红裙的小姑娘。也只有那般明艳夺目的颜色才配的上她。今日撞见的女子也是一身红衣,让他想起了徐婉。
“婉婉,我快记不清你有多久没来我梦里了。”顾晏盯着徐婉的画像呢喃。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梦见她,他想梦见她又怕极了清醒后的凄凉,可若是无梦的话,天人永隔到哪里能见她呢。
前些年顾晏有时会梦到她的死,梦里她被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夺去生命,他眼睁睁地看着却无力挽回。少有能入睡的夜晚却是整夜梦魇缠身,他不是神,整夜噩梦折腾的他应付朝野内外精疲力尽,后来只能靠着御医配的清心散安眠。
之后的那些年偶尔梦见徐婉虽不是噩梦,醒后也倍觉孤寂,梦里的生动与醒来的孤独反衬,更让顾晏难以忍受,久而久之顾晏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不想梦见她。
清心散久用成瘾,到如今不得不断,自从断了药顾晏只有在这满室徐婉画像的暗室偶尔才能安眠,这满室画像是他漫漫余生里仅有的慰藉。
镇国公世子顾晏书画双绝,徐婉少年时曾邀他为自己画像,顾晏不应,便是后来偷偷画了她也不曾让她知晓。她死后,顾晏再也不曾动过画笔,曾经为她画过的画像悉数封于暗室,不见天日只见他。
从前,他想过把她藏起来不见人不见光让她的生活只有自己,却终究不舍得他守了那么多年的姑娘折了翅膀。那些藏在骨子里的偏执卑劣他怎么敢让她知晓,那些阴暗的念头他又怎么忍心让她受着,顾晏想要他拼命救下的姑娘一生顺遂平安终老,可这人间险恶,他没能护住她。
顾晏收了画卷走到供奉的地方掏出随身的手帕擦拭了徐婉牌位上落的香灰,“若人间真有鬼神,你可否回来看我一眼?”
“本来不想给你立碑的,怕你黄泉路上走得太快,我追不上。可不立又怕你既登不得碧落又入不了黄泉,只能游荡人间受苦受难。”先帝曾将徐婉下葬于顾家祖坟,顾晏回京后本该以夫君的身份立碑供奉,可他没有。
当年顾晏与徐婉不和之事满京城人尽皆知,街口巷议无非是说他薄情冷血结发妻子死后碑都不肯立。直到四年前他攻入京城才为妻子立了墓碑,且放了话说此生不会再有第二个女人入顾家宗祠,有人说摄政王沽名钓誉卖弄深情,少有人知这位大齐最是铁血的将军七年前只是怯于面对。
顾晏半生桀骜狠厉,只一个徐婉是心头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