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起码比他和气是不是?”赵东风笑。
“那倒也是。”周珏说完又指着赵东风鼻子说,“你,比他更虚伪。”
赵东风的脸再一次僵住了。
“行了,拿着条子提人去吧。”周珏说着拿出自己的名章哈哈气扣在批条的右下角。
赵东风接过批条:“多谢了。”
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赵东风擦擦额头上的汗:“老天爷,这求人办事儿真是太难了。”他又拍拍白望亭说,“好兄弟,真没想到你这么重情重义,为了我竟然委屈自己到这个地步,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行了,人能救出来就好。”经过这一下午,白望亭已经失去了笑的能力。
这个下午,他虽然没说几句话,却一直在默默地承受着来自周珏的精神摧残。
他努力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可周珏一来,立刻将他打回原形,可是他又能怎么办,造化弄人,他有求于人,只能受着。
白望亭长舒一口气又对赵东风说:“我那边可就指望你了。”
“你放心,你帮我这么大一个忙,我肯定替你处理妥当,等一会儿我接到吴老师,旁敲侧击告诉他是你和我一同把他救出来,再让我的司机过来,拉着他经过一下你的码头,不费吹灰之力,事情自然就能解决掉了。”
“好,你做事我放心。”白望亭掏出怀表看一眼说,“我还有事,码头我就不去了,何况这种时候我出面反而不好。”
赵东风点头道:“成,忙你的去吧。”
白望亭宛如逃难似的上了车,终于可以彻底地放松自己。
刘杰回头看看他,忍不住问:“没事儿吧?”
他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摇摇头。
“去哪儿,是金百丽还是回家?”
“回家吧。”他说。
不得不承认,周珏对他造成的打击是巨大的。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足以对抗所有的诋毁与打击,然而并不是,少年时代留在他心底的那道伤口随着周珏的出现应声撕裂,带出的是关于过去种种不堪的回忆。
令他难以招架的,
不堪的回忆。
周珏并不是个例,她是一个代表。
在他十一岁那年,随着母亲的离世,随着家庭的倒塌,在极其敏感的少年心里留下一道弥足深刻的疤痕。
在那以前,他和大多数人家的小孩子一样,家庭不算富裕却也未曾缺吃少穿,母亲虽然独自将他带大,却坚持让他进学堂读书。
只不过他并不十分领会母亲的好意,读书不甚用功,捣蛋却是天才。
那时候周珏是校长的女儿,相貌出众,品学兼优,又是班长,常与老师同心同德,对他这个特殊人物给予许多特殊的关照。
比如,倘若他不交作业,周珏是必定会打小报告的。
更别说逃课打架,每一回老师未曾发现,她便先一步发觉了,并常常郑重其事地对老师说“白望亭的品德有问题,是害群之马!”
而白望亭则认为,周珏的品德才叫有问题,因为她对自己倍加“关照”,不过是由于自己用墨水给她的头花重新上了上色罢了。
再后来他们的关系愈演愈烈,白望亭虽然成绩不佳却因擅长“拉帮结伙”很得同学们的拥护,而周珏仗着成绩优异倍受老师青眼,一时之间两人在班级中犹如双峰对峙,难分高下。
而这一切都终结于他母亲的死去。
他母亲是死于一场无妄的车祸,肇事者是一名不知道在哪位长官家任职的司机,母亲死的凄惨,而他甚至不能知道那位司机的姓名,更遑论击鼓鸣冤。
无可奈何。
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弱小的无奈。
而接下来,还有更加困难的。
母亲的死去让他彻底失去了经济来源,不要说学费,连每天吃喝都捉襟见肘,于是他又生平第一次地感到了贫穷的无奈。
再然后,他理所当然地离开学堂,出去谋生。
然而,这个时候,意想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周大小姐趾高气昂的来到他面前,以一副校长女儿高贵而宽容的姿态留给他一袋大洋,并且郑重其事地说:“这是我的零花钱,现在都给你了。”然后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白望亭当然没有收,他气愤地把这些带着鄙夷和施舍的钱丢出去,狠狠砸在周珏的后背上,关门谢客。
再后来,就是他“西瓜大盗”的光荣事迹。
原本是老板卖给客人西瓜的时候算错了账,偏偏老板要面子,客人又不能得罪,便只好栽赃到他身上,说是他偷了瓜。
彼时他也是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大吵大闹着说自己没偷。这倒好,闹的街坊邻居都出来看,可是老板已经做了多年的生意,又从不缺斤短两,很得街坊信任,那么说谎的便自然是他了。
就这样,很快的。
“西瓜大盗”的名号飞速地传了出去,原本从前在学堂里跟他同气连枝的同学们也都一改从前的态度,对他冷嘲热讽,他成了一个邻里皆知的“小偷”,品德败坏,人神共愤。
就是那个时候,他又生平第一次地知道了没有尊严的无奈。
回想起来,若不是当年的那些不堪,他白望亭未必会有今天。
可是他也并不对过去所经历的一切心存感激。
因为他总觉得,如果没有那些,没准他会活得更加潇洒。
汽车缓缓驶过金百丽的大门,白望亭忽然回过神来问刘杰:“我早上是不是说过会来接她?”
“说过。”
可是他如此狼狈,实在不想让她看见。
他想了想说:“你留在这里等她,我下车。”
“啊?你去哪儿?”
“我去江边转转,散散心。”白望亭说着便下了车,独自往沿江路的方向走去。
吴疏月一整个晚上都在人群里搜索白望亭的身影,可是怎么也找不到,这令她颇有几分失落。
从台上下来回到后台,她还在耿耿于怀,撅着嘴自言自语地嘟囔:“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话还没说完,
“百灵小姐!”刘杰突然跳出来,吓了她一大跳。
不过她还是很高兴的,吴疏月伸长脖子往后看,又迫不及待地问:“白先生呢?”
“哦,他没来,让我来接你回去。”
“没来,为什么?”吴疏月又失望起来。
“他……”刘杰挠挠头实话实说道,“他心情不大好,大概是怕扫了你的兴,咱们先走吧。”
“哦,好。”
吴疏月撅着嘴默默地上了车,只觉得车里头空荡荡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她看了一会窗外黑色的夜又向刘杰问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是出了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碰见了个人。”
“什么人?”
“就是……就是个从前认识的故人。”刘杰支支吾吾地回答。
吴疏月嗅出一丝不寻常继续问道:“男的,还是女的?”
“女的。”
“女的?老情人?”
“啊?”刘杰愣了愣说,“不是吧,他一个老光棍儿哪来的老情人。”
“那是……”
“我也不太清楚,我也不认识那女的,好像原来念书的时候他们是同窗。”
“青梅竹马?”
“额……算,算是吧。”刘杰没念过多少书,也不太知道所谓“青霉猪马”是什么猪马,可他又不想在自己的偶像面前露怯,只好假装知道。
吴疏月轻轻“哼”一声,又默默地撅起嘴来。
忽然,目光扫过路边昏黄的路灯下,吴疏月指着外面叫道:“白先生,那是白先生!”
路上本就没什么人,寂静的街,吴疏月的声音愈发鲜明。
白望亭循声望过去,与吴疏月四目相对,打了个照面,皱皱眉头又含笑走上前:“怎么那么快,还以为你还要再晚一点儿。”
吴疏月趴在车窗上有些委屈地说:“我等了一夜,你没去。他们喊安可,我也没理他们。”
白望亭不禁笑了笑说:“你这是恃宠而骄,仗着你的歌迷宠你,你就为所欲为。”
“才不是呢。”吴疏月索性也从车上下来,陪他一同沿着江边散步。
“月亮!好大一个月亮!”吴疏月指着天空大声地说道。
是了,已经入秋了,皓月长空,一任平江。
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好的景色他刚才竟没看见,白望亭不禁长舒一口气,淤积在心里的闷气,便这样随着她的一声惊呼烟消云散。
吴疏月喊完又回过神来问:“我刚才是不是叫的太大声了?”
“有点儿。”白望亭老实的点头,又笑着说道,“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月亮咬人了。”
吴疏月皱着眉头说道:“一点也不好笑。”
“那可不,毕竟我永远也不可能比你好笑。”
吴疏月听出他话里的揶揄,眉头皱的更深了,说道:“更加不好笑了。”
“没事儿,我觉得好笑就行。”
吴疏月撇撇嘴:“好吧,你觉得好笑就行,就像你说的,恃宠而骄,谁让我宠你。”
白望亭皱皱眉头停下来故意盯着她说道:“你昨儿还嫌弃我,今天就宠我了?”
吴疏月因一时说漏了嘴有些心虚,咬咬嘴唇说道:“想宠你就宠你,想嫌弃你就嫌弃你,昨日嫌弃你,今日便可宠你,没准到了明日又嫌弃你了,你能如何?”
“行吧。”白望亭无奈地一笑又献宝似的说,“你那位吴老师的事情,我可是替你办妥了,若无意外如今该已经在家里了。”
“真的吗!”
白望亭点点头又说:“看在这件事情的份上,你是不是该多宠我一会儿,起码到明天应该没问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