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到吴疏月的生日了,她嘴上不说,心里却一直等着白望亭主动来问她想要什么。
当然,就算他问了,她也想不到需要什么,可她要不要是一回事,他问不问又是另外一回事。
更何况,前段时间莫太太生日,莫先生便送了她一串上好的祖母绿项链,据说十分昂贵。
莫太太每天戴着,显摆了许久。
吴疏月看在眼里,心里也是羡慕的,倒不是羡慕她的祖母绿,她就是羡慕莫先生和莫太太的感情。
她有时会想,都是人,都是天底下平平常常的两口子,为什么人和人的处境就差那么多。
就譬如张太太吧,性情相貌皆是难得的出挑,那样好的一个女人,却嫁给张啸林那么个混账东西,整天不着家就算了,一见面便是非打即骂。
张太太已然从医院里出来了,想来如今也累了,又或是有些被吴疏月说动,最近也开始琢磨着,不如就把这婚离了利索。
她说自己手里也不是分文没有,若典当了首饰,想要买一座小院子总归是买得起,只是遗憾,倘若如此,她便不得不搬去东城,离大伙儿便远了。
而金太太则说:“不过是个住处,我替你周转便是,那些首饰什么的你且留着,不到万不得已千万不要用。”又说道,“我往常说你,女人除了自己,儿女丈夫一概都不能信,你还说我悲观。你说起初你和张啸林结婚不久的时候,我劝你要牢牢的把他的钱尽数握在自己手里,你总说不用,说男人在外也要有花项撑面子,你给了他面子,他给了你吗?你就是太软弱,早早地把他捏在手里,对他进行严格地控制,就像我对老金那样,就算他再眷顾外面的女人,那也没用了,没有我,他别说女人,连自己是都养不起的。”
张太太则说:“话虽如此,我终究不是你,也没有你那些雷厉手段,再说了,张啸林也不是姐夫,姐夫到底斯文,张啸林是无所不用其极的。”
莫太太听着她们的对话很是不屑,一边抚着自己的祖母绿一边说道:“我以为对待男人还是要多些包容,像我和我们家老莫,我从不限制他的花项,若我像金太太一样一分钱不给他留,他又怎么给我惊喜呢?再说了,金太太对金先生如此严厉,可金先生不还是处处留情,您管得住他的人,也管不住他的心啊。”
“好过连人也管不了。”金太太的脸色微微有些沉重,又对莫太太说道,“你也不要天天把莫先生挂在嘴上,你觉得自己过得好,不过是因为你心甘情愿做个睁眼瞎,他随便送你点子东西,你便当他宠你爱你,高兴的什么似的,是你瞧不见他在外头给其他女人花了多少钱,可若钱在你自己手里呢?你依旧想买什么便买什么,别说一条祖母绿,十条又如何。”
其实这个道理,大家伙儿一早便看在眼里。
期初是只有金太太和张太太看得分明,而后随着相处时间久了,吴疏月也渐渐察觉出来,莫成则对莫太太其实并不如表面上看上去的那样百般顺从。
又或者说,他是从来都不会顺从莫太太的。
只是莫太太顺从他,不论他怎么说,怎么做,莫太太都说好,都欢快的答应着,也不知道她是真的欢喜还是装作欢喜,更不知道她是在欺骗自己还是在欺骗别人。
莫太太说不过金太太便向吴疏月求助:“白太太你说呢,你也会把白先生的钱都握在自己手里吗?”
“我……”吴疏月看看金太太又看看莫太太不知该怎么说,她知道,这个问题的关键其实根本就不在于钱,而是在于男人本身。
然而,她也确实从没考虑过钱不钱的事,她心想,设若白望亭真的把钱都给她,她也不太想管,因为他的钱毕竟连着烟厂的生意,她又不是金太太,哪里管得了这么大笔账。
她正困扰着,张太太说道:“咱们不必和疏月比,她和我们不同,她有个好娘家,别说白先生本就对她宠爱有加,便是没有他,疏月也不会受穷。”
张太太一席话,让金太太和莫太太都瞬间失去的争辩下去的力气。
再坐的诸位,原本只有莫太太是贫苦人家出身,金太太也好,张太太也罢都是宦家淑女,然而时代变了,她们的家世便是从前再显赫,也只能留在从前,反倒是吴疏月,因为她父亲冯德昌的缘故,成了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显贵。
这一点是不容她否认的。
吴疏月自己也知道,不论她和自己父亲的关系有多么恶劣,在外人看来,她始终都是冯德昌的女儿,甚至她近日所受到的一切高人一等的待遇,也都是犹豫她那个“可恶”的父亲。
这无疑是一种巨大的讽刺。
可她能怎么办呢,她既享受着身为他女儿的好处,又承受着身为他女儿的酸楚,但不论是好处也好,酸楚也罢,都是她不能拒绝的。
因为即便她向全世界宣称“冯德昌不是我的父亲,我要跟他断绝父女关系。”也依然无法改变,她是冯德昌独生女的事实。
莫太太瞬间哑然,她垂着眼睛轻轻地叹口气说:“这倒也是。说实话吧,我要是有个好娘家,我也像你们似的,把成则看的牢牢的,可是你们看我吧,说句不怕丢脸的话,要不是则成我也就是个柴火妞,我吃着他的用着他的,自己分文不赚就罢了,再对他管头管脚的,这仿佛也不像话。”
金太太冷声说道:“这就是你不对,你太妄自菲薄了,若不是你平时帮他照看家里,他能顺心顺意地去做事吗?”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是外头那么多长得比我俊,家世比我好的,保不齐有哪个也巴望着帮他照看家呢,我又凭什么跟人家比。”
莫太太难得说出这样的话,平时她都总是说莫先生如何如何对她好,如何如何对她百般宠爱,吴疏月是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像莫太太这样,这么信任自己丈夫的女人,也是会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的。
吴疏月有些想不通,难不成女人嫁了人之后,剩下的便就只有担忧了吗?
每天担忧着容颜的老去,担忧着丈夫的厌倦,担忧着儿女的不孝,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只能寄托在他人身上,自己却无能为力。
就算是如此强大的金太太,也不能例外地把希望寄托于金先生。
否则她又何必这样把金先生紧紧握在自己的手心里呢。
想到这里她倏然叹口气说道:“早知如此,便不嫁了。”
她这么一说立刻遭到了金太太等人的联合攻击,都说她身在福中不知福,说她促狭而矫情。
张太太道:“我们这群人里,最不该说这话的就是你,你倒好,竟敢在我们面前伤春悲秋,实在是没大没小。”
“这与大小何干,”吴疏月无奈地一笑说道,“我只是看着你们难过,故才有此感触,若说我,望亭对我是极好的不错,纵然我也常常对他生气,可你们都说他好,我也不便说些什么。”
“瞧瞧她,什么叫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便是了。”张太太揶揄道。
“我才不是得了便宜卖乖,我是当真忧愁。”她说道,“我每每看着你们在这里哀叹,便觉得自己难免也要走上同样的路,都说人生世事难料,人生尚且如此,更何况人心,他今日待我好,谁晓得明日如何,可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我实在想不到,若有一天他对我不好了,我该怎么办,我要去依靠谁。”
“你这便是杞人忧天了。”张太太道。
而莫太太则更加直接地说道:“嗐,你不是还有你的大帅爹吗?倘若真有那么一日,他总不肯看着你受苦,亲爹就是亲爹,若说这天底下还有一个男人勉强能依靠,也就是亲爹了,当然也有许多人,是连爹都指望不上的,就像我这样,不过话说回来,当初不是他把我卖给莫家,我也遇不到则成就是了。”
吴疏月便不做声了,她想她的苦,归根结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
现如今,不论她怎么说,在她们眼里自己都是在矫情。
或许她也的的确确是有些矫情,可她的矫情不对吗?
至少她自己认为很有道理。
她现在是真的身如飘萍了,比起从前在金百丽唱歌的时候更加无枝可依,从前她还有自己的嗓子,还有自己的工作,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饿死在大街上,可是现在她看着即将无家可归的张太太,看着每每自欺欺人的莫太太,看着几十年苦心孤诣的金太太,当真觉得自己岌岌可危。
她忽然自言自语地说道:“或许,若是再有些自己的营生便会好一些吧?”
“什么?”莫太太惊叹一声,“你要出去工作?”
“不行吗?”
金太太和张太太只是微笑着看着她,也不做声。
“这怎么能行呢?”莫太太说道,“别说是你了,就算是我这样的,若说我要出去工作,则成也是会跟我翻脸的!你啊,你可千万不要仗着你们家白先生宠你便为所欲为,男人,你花他多少钱都好,唯独要记得,千万给足他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