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中毒小产的事,她有近半个月都卧病在床,其间金太太来过,她父亲冯大帅派人来过,金牡丹竟然也来过。
吴疏月依旧没有让她进门,她便只留下一句话,说自己并不知道会出这样的事,依稀是要撇清自己与那杯毒酒的关系。
阿绿对她说:“金牡丹如今很是凄惨,现在外面都在传,是她嫉妒大小姐您过得如意方才痛下毒手,现在她的歌迷都散的差不多了,张啸林又和一个叫白萍还是什么的女人好了,也懒得搭理她,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吴疏月听着阿绿在耳边絮絮叨叨也不是很经心,她起初在刚刚得知自己中毒的时候也很怀疑金牡丹,毕竟自己是参加她的发布会才出事的,可是后来又觉得不应是她。
没有人希望在自己的唱片发布会上出事,更何况是金牡丹,以她的才能这辈子能有几次发唱片的机会,所以她知道,下毒的不是金牡丹,还是那句话,她虽讨厌却没有狠毒到那个地步,下毒这种伎俩,更加不是她那个榆木脑袋可以想得出来的。
其实以白太太是身份,想要去彻查是谁害她自然是能够查的清楚,只不过眼下她实在没有那个精力,她累了,什么都不想做,只想闭上眼睛,一梦到死。
那日她又望着窗外叹气,阿绿心里难过,便又愤愤不平地念叨着要去报案,说要让巡捕房去查一查到底是谁害吴疏月。
白望亭却忽然问起张太太的事。
吴疏月愣了愣说:“不晓得。”
他便说:“人生难得知己,该珍惜才是。”
这话说了没几天张太太便来了,彼时吴疏月才刚从小产的阴霾里走出来不久,失去的声音也渐渐恢复,虽也足够值得庆幸,但她还是常常抑郁满怀。
白望亭不言不语,却也一一看在眼里,于是她一见到张太太便知这是白望亭请来的,是因为自己最近太过消沉,他不放心,这才特地请她过来帮自己疏解,只不过张太太不承认,她也不好紧追着去问。
而今寻常说话已经没有妨碍,只是她从大夫的只言片语里听出来,以自己这样的情况,想要继续唱歌八成是不可能。
白望亭依旧是早出晚归,但对她的照料始终都无微不至,这是唯一令她觉得安慰的。
她,吴疏月,的的确确是找了一个极其温柔体贴的归宿。
只可惜,她不喜欢“归宿”这两个字。
将养身体的这小半个月以来,她一直都在想,自己才二十出头,不过是结个婚罢了,怎么就已经谈到“归宿”了呢,仿佛她的人生从结婚那天起,便已走向的终结。
何苦来哉。
张太太终于还是跟张啸林离婚了,她对吴疏月说:“不过就是从报纸上发个公告,从此一身轻松,跟他再无瓜葛。”看上去果然比从前快乐。
她已从西城区搬去了东城,虽然金太太一直都说要帮她在西城区寻觅一个住处,却无奈前些时日又与金先生龃龉,似乎是因为金先生又“故疾复发”看上了个卖果脯的女子,吵着闹着要将那女子迎进门,若不然就让金太太帮她在外头置办一处宅院。
吴疏月撇撇嘴说道:“金先生也是太不把金太太当回事,便是真的对那女子有情,也不该这样顶撞金太太,毕竟再怎么说,金太太才是他的发妻,该有的尊重总该是有的。”
张太太便叹息一声说道:“你这话说的不错,其实这些年我看着表姐这样,心里也很为她难过。”
“为什么?”吴疏月不解,在她看来,金太太就是女人里的英雄,她从未见过有那个女人能够像金太太那样强硬,活像一个当代女皇帝,故而猛然听到张太太这样说,竟有些不解。
张太太笑了笑,眸子里却是由衷的落寞与苦涩,说道:“我与表姐,我们的辉煌日子,其实早就随着大清的覆灭烟消云散了,只不过是她性子强硬支撑的住,我性子绵软支撑不了,归根结底没有什么分别。你看她,表面上把金先生攥地那样紧,不知道以为金先生离了她不能活,可其实究竟是谁离不开谁呢?金先生身边的女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你当金先生对那些女人是当真喜欢吗?”她摇摇头说道,“不过是故意找给表姐看的,可她终究还是怕,当然也不怪她,女人么,都是同样的难,有谁比谁好一些呢?”
经她一说,吴疏月才忽然醒悟,原来那样厉害的金太太,也是诸多的无能为力,可笑她还一直将她看作英雄。
倒是张太太,安安静静,不声不响,却早就看透了一切。
这世道便是如此,艰难如是,男人尚且要拼死挣活,又何况女人。
张太太又叹息一声说道:“你可知道,莫太太没了。”
“什么!”吴疏月大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张太太便又说道:“这半个月你因小产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来望亭也是怕你知道了伤心,故意瞒着你不说,早一个多礼拜之前就没了,前些日子方才下葬,不过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我只是说与你知道,也不必为此过多伤怀。”
“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没了?”吴疏月还是不敢相信,她与莫太太虽则常在一起聊天玩笑,可感情远不如与张太太来的亲近,故而倒也并不十分伤心,只是觉得震惊。
“还不是她那个莫先生。”张太太说,“其实也不多意外,咱们先前私下里也说过,莫先生对莫太太并没有面儿上瞧的那样好,只是没有想到,那个莫成则这样禽兽罢了。”
“怎样禽兽?”
张太太叹口气,似乎不太想说,可有拗不过吴疏月问,只得说道:“我也是看报纸上写的,还有就是表姐跟我说的,是准还是不准,我也拿不定。”
“快说吧。”吴疏月催促道。
“说是最近莫成则和一位阿美利加的洋人谈生意,谈的不是很顺,半夜让莫太太去洋人的宾馆,被记者看到拍下来了。”
“什么!怎么会有这样的事!那是他太太啊!”
“谁说不是,这事刚一爆发出来,莫太太便受不了了,听说当场就昏过去,被人送进医院,后来倒是醒了,可是她又从医院楼顶上跳下来,大约是丢不起脸吧。”张太太又说,“后来表姐跟我说,其实这也不是头一次,从多少年前莫成则便用过这样的招数,还让莫太太引诱过姐夫,只是被表姐发现拦下了。”
“金太太早就知道,还与莫太太这样往来?”
“所以说啊,”张太太又轻轻地叹息一声,“表姐受了多少委屈,只有她自己知道。”
张太太带来的消息给吴疏月造成了巨大的震撼,仿佛时至今日,她才真的看清了过去那些深藏在欢声笑语中的苦闷心酸,在那一张张明艳动人的笑脸背后无一不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入夜,她看着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不知是因为近日时局动荡亦或是生意不顺,他连睡着的时候,眉峰都是紧皱的,她才刚刚用手指给他熨平,他便又将眉头皱起,仿佛是在故意跟她作对似的。
这天夜里,他又很晚回来,吴疏月本就心情不好,忍不住说他两句,他便一言不发地摔门而去了。
吴疏月也没拦着,就这样望着那个被他甩在身后的空荡荡的院子,发了一整夜的呆,直到第二天清晨,稀薄的阳光穿过光秃秃的树杈,在厚重的窗帘上印出明暗交织的光影,她才发觉到,原来是新的一天又来了。
随着院子里“吱嘎”一声,高鹤林背着醉醺醺的白望亭进来。
吴疏月先是一惊,继而起身开门。
她望着眼前的高鹤林和白望亭有些惊讶,又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隐隐的悲凉。
“嫂子。”高鹤林望着她忽然就红了眼睛,只说了一句话便走了。
他说:“嫂子,就算他当初为了结婚欺过您,骗过您,又因为张啸林的事让您受了苦遭了罪,可他也是在认认真真地对您好,这些都是真的呀,就求您发发慈悲,对望亭哥好一些吧!”
吴疏月望着高鹤林消失的背影,忽然头晕目眩,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
失去知觉前,她仿佛又听见那个神秘又令人绝望的声音。
吴疏月,醒醒吧......
醒醒吧......
醒醒吧......
这天清晨,她早早地起床,将床单被褥认认真真地收拾整齐,又把他的衣服从衣柜里全都收拾出来,一一叠好了重新放回去。
结婚一年多,她从未像一个太太一样,帮他洗衣、煮饭、料理家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作为一个太太,她对他是有愧的,可是作为一个人,她没有。
而后,她又翻开日记伏在写字台前。
她提着笔,很想留下几个字作为自己这一场婚姻的纪念,可是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她抬起头望向窗外。
昨夜的一场大雪,倾盖了整个平城,让她忽然想起红楼梦里的一句判词“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她想,白望亭此刻却正远在千万里之外的法兰西谈生意,一来一回少说也要三个月,及到他回来的时候,怕该又是春天了。
于是,她又笑了笑,埋头在粗糙的纸上写下: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你来思,杨柳依依。勿念,吴疏月。
她将这一页纸撕下来,压在他们的结婚合影下。
然后她拎起自己小小的行李箱便下了楼,一如数年前,她离开那个背弃了她母亲的老宅。
她拿着车票独自登上前往上海的列车,看着窗外的风景逐渐倒退,终于从一格一格的剪影变成绚烂的流光。
没什么可怕的,不过是将她十六岁时走过的路,再重来一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