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半多一点,吴疏月踩着一双牛皮底的小高跟鞋拎着小皮箱出了码头,沿江东行,天边已经泛起一条淡淡的鱼肚白的线,远处的晨曦一点一点亮起,灯光一点一点熄灭,穿过薄薄的晨雾,勾画出洋房里弄交错着的高高低低的灰影。
五年了,她离开平城来到上海,在这个如浮浪般的滚滚红尘深处寻找着属于她的驻足之处,而今看来,也算是有些成功,只是她的成功颇有些毁誉参半的嫌疑罢了。
五年前吴疏月只身来到上海滩,茕茕孑立,无依无靠,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导演,赵刚。
她费劲心机地托人情找关系,总算和赵刚见上面,想着或许他能看着先前有过一面的交情,给自己提供一个工作的机会。
果不其然,赵刚对她的印象还是很深刻的,甚至说一直都在想着她这个“方若晴”。
“我后来还又去平城找过你,”赵刚说,“只不过杰明跟我说你结婚了,已经退出这个圈子了,实在是遗憾。”
“那我现在回来了。”吴疏月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可赵刚却笑着摇摇头说:“你是回来了,但方若晴已经回不来了。”
吴疏月不懂他是什么意思。
他便只好实话实说道:“我已经找了别的女演员,合同都签好了,况且……”他所有所思地对吴疏月说道,“吴小姐的方若晴仿佛已经长大了,我需要的是一个十六岁精灵古怪的方若晴,并不是一个经过沉淀的方若晴。”
话说到这里吴疏月已经失去了希望,可他又说:“虽然方若晴我给不了你,但我这里倒还真有一个角色暂且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接?”
“愿意!我愿意!”她激动地说道,“不管什么角色,哪怕是路边拉车的、卖菜的,我都愿意!”
“哎!怎么可能是这样的角色呢?”赵刚笑着又不禁皱起眉头说道,“只不过这个角色有些负面,叫胡姑,是方若晴的姑姑,我这里有剧本,你可以先看一看,不用急着做决定。”
“不用看了。”吴疏月说,“我现在一无所有的,能在这上海滩生活下去就谢天谢地,哪里有挑三拣四的余地呢?”
赵刚听她这么说方才说:“既然如此,那就这么定了?”
“定了。”
“可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演负面角色的话可是两难,演的不像别人要批评你,演的太像观众们又会厌恶你,以后再想翻身演别的角色也很难了。”
“没关系,我不怕。”
这就是吴疏月在上海的起点,她虽然没有演过戏却意外的有悟性,再加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她的角色果然塑造的很成功。
胡姑让她一炮走红。
只不过,像赵刚预料的那样,她又与此同时一炮走黑。
她顺利地在上海滩寻找到一片属于自己的落脚之地,只是这块地方并不舒适,胡姑之后上门找到她的剧本几乎都是差不多风情万种又心思歹毒的坏女人。
起初本着学习提高的目的,她还专门买票去看过几场自己参演的电影,试图从观众的反响上得到些启发。
但是后来发现,每到她出场的镜头,观众就骂声一片,直到她死的时候,观众们才热烈的鼓掌欢呼,更有甚者,电影都放完了,观众突然发现她坐在人群里,便走上前对着她挑起大拇指说:“死的好!”
这种感觉实在令人不快,久而久之她也便不去看了,反正左右都是她的“死去”成全观众的“快乐”。
然而,最近她又遇到了一件更加麻烦的事情,是因为她新出演了一部关于批判包办婚姻的影片,影片名字叫《秀荷的悲剧》,讲述了一名富家女秀荷和贫穷教师商子洲的爱情悲剧,因为秀荷父亲强迫秀荷嫁给商会会长的儿子,结婚当日秀荷选择自尽。
而吴疏月则出演了被亲生父母卖给秀荷父亲当姨娘的胭脂。胭脂为了讨好秀荷的父亲,千方百计地拆散秀荷和商子洲。
客观来看,她也是个悲剧角色,尤其是故事结尾,秀荷自尽后,秀荷的父亲把这一切都算在胭脂头上,将她赶出家门,最后胭脂被冻死在大马路上。
吴疏月接这个电影的初衷就是因为胭脂身上的悲□□彩,她很希望借助胭脂的悲剧给自己负面的形象进行一下补救。
然而电影拍到最后的时候,导演突然变了主意,也不知道是他是从哪听说了一个关于“形式即内容”的论调。
他突然决定要让胭脂活下来,他说:表面上看胭脂活下来是对“婚姻自由”的嘲讽,但正因如此,会加重观众对胭脂的恨,在讨论的过程中,大家才会真的觉醒,才会对“包办婚姻”彻底地深恶痛绝!
电影当然是引起了巨大的反响,甚至震撼了整个上海文艺圈,而吴疏月的名气也随着电影的放映享誉了整个文艺界,毫无疑问她是真的成功了。
从戏剧大佬到文学泰斗,每个看过她胭脂的人都对她赞口不绝,甚至称她为上海滩最美的精灵,说她是“海上妖姬”。
尽管如此,市民们对她的看法却并没有因此产生太大转变,她甚至不知道,她的表演究竟有没有真的让大家对“包办婚姻”深恶痛绝。但观众对她吴疏月很深恶痛绝,这一点她是很确定的。
在电影放映后的近两个礼拜,吴疏月几乎无法出门,走到哪里都有人把她认出来,轻则辱骂唾弃,重则丢鸡蛋丢烂柿子。
虽然导演和许多文艺界的人都一再出面向观众们解释这只是电影,但过于投入的观众们还是无法自拔,甚至有人说,吴疏月是苏妲己转世,“纵妖术”蛊惑了导演及那些帮她说话的人。
没办法,吴疏月只好尽量和市民们错开时间,就比如这次她去出席在北平的慈善捐赠会,也是买了凌晨的船票。
吴疏月走了好久,总算看到停在路边雾气里的别克车。
她面露不悦,抱怨着拉开车门:“黄四,你怎么把车停这里,那么远,干脆停在我家楼下不是更好?”
黄四是吴疏月专门花钱雇来的司机,车是吴疏月自己花钱买的,又一个月八块钱供着他,只让他自己贴些油费,就这样他还是整天偷奸摸滑地算计。
黄四讪讪笑着说:“我来的时候路边有装卸货的,我怕他们不小心把您的新车划着蹭着。”
吴疏月也不屑理他,只说了“回家”两个字,便懒得做声了。
路上人少,车子很快便到了。
下车前,黄四突然叫住吴疏月:“吴小姐。”
“嗯?”
“眼看就月底了,咱们的账……”黄四脸上带着尴尬又讨好的神色,比着点钱的手势。
吴疏月又瞪他一眼,从钱夹里掏出八块钱给他。
黄四满口称谢又说道:“吴小姐,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我想着,干完这个月就不干了。”
“不干了?”吴疏月瞪着他问,“你刚从我手里接了钱过去,转眼便跟我说不干了?”
“是,我这不是……”黄四挠挠后脑勺也有些不好意思,“吴小姐您是大明星,赚那么多的钱,想找个司机还不好找吗?”
“你知道我不缺钱,我也从没短了你一分钱,干嘛好端端的就不干了呢?”吴疏月又说,“况且你不想干又不早说,我今天晚上还要去出席一个活动,你让我临时去哪里抓个司机回来?”
“是是,这件事情是我不对。”
吴疏月蹙眉说道:“过了今晚吧,明天你走。”
“不行,不行,是真不行。”黄四为难道,随即又叹息一声,“吴小姐您听我说,其实我也不愿意不干,虽说外面的人不知情,都在背后数落您,可我知道您不是坏人,我吧,我平时也不是很周到,您也没说过我什么。”
“你知道就好。”
“我是知道啊,可我家婆娘不知道,她起初不晓得我给您开车,最近不晓得是哪个大嘴巴告诉她,她死活不乐意,说我给她丢脸,让她在街坊邻里面前抬不起头来,还说我要是再不辞职,就抱着儿子闺女回老家去,您说这个……我也是被迫无奈呀!”
吴疏月看着他的样子也不像是作假,不好说什么,只好问他:“多拉今天一晚上都不行?大不了我再多给你两块钱。”
“别说两块,二十块我也不敢了。”黄四苦着脸说,“我这都是偷着来的,她昨天晚上就买了火车票,说我再来立刻就走,您说说,天底下有谁跟钱过不去,我是真没办法啦!”
吴疏月望着他叹口气,这黄四是哪哪都不好,又穷又懒还嘴馋,唯一的优点就是怕老婆,吴疏月无奈,见他也是真没办法,只好又掏出五块钱给他。
“不要不要,真不行。”黄四摆着手拒绝。
“不是让你来,是给你太太的补偿。”
“啊?给她什么补偿?”
“我晓得她也是不容易,是我拖累你们了。”说完把钱往他手里一塞,转身上楼去了。
她又看着楼下黄老四影影绰绰的身影叹了口气,心想,女人的苦楚男人哪里晓得,尤其是那些没有工作,整天窝在家里面相夫教子的女人们,男人们只想到钱,岂知道邻里们家长里短的话也可比刀剑更锋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