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章

安元六年春,圣上亲旨,赐婚当朝护国公幼子陆长宁与户部尚书幺女张媛。

当朝护国公膝下共一女一子,长女陆平瑶是当今圣上宠妃,为圣上在潜邸时的侧妃。在潜邸时二人便恩爱有加,圣上登基后对其宠爱更盛,大有宠冠六宫的势头;其子陆长宁,年少有为,年仅十六便已官拜右卫上将军,风光无限。

再说户部尚书幺女张媛,用京中贵族子弟的说法,尚书之女张媛乃沉鱼落雁之姿,闭月羞花之容,不仅精通琴棋书画,于文墨上更是造诣颇深。

二人郎才女貌,是以一时间陆张两家结为姻亲之事皆被朝臣百姓传为美谈。

同年三月,户部尚书幺女张媛于进香途中失踪不见,陆长宁奉命追查他这位未过门的妻子失踪一案。

陆长宁费心竭力在京中找了月余,迟迟未寻到张媛踪迹。

京中渐渐传出流言蜚语,一说张媛被山匪拐了;二说张媛是被山中精怪吃了;三说张媛早有情郎,因不满圣上赐婚,不愿嫁与陆长宁,所以伙同情郎逃了。

其一与其二这样的流言于陆长宁而言倒是没什么影响,只是第三种说法委实是个祸患,一夕之间,他陆长宁从人人艳羡的才俊青年沦落成人人同情的痴傻儿郎。

不过流言始终是流言,做不得数,更信不得。因而当真认为他陆长宁被张媛戴了绿巾子的人倒是不多。

直到前两日张府失盗,落网的小毛贼说口口声声称他见过张媛与他的情郎,陆长宁被戴绿帽的事才变得有了些虚影。

张家二老自觉对不住陆长宁,遂私下备了礼亲自登门致歉。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尚书张思北才松口向陆家吐露真相。

原来张媛自小便与张尚书的外侄交好,二人情投意合,张家二老爱护幼女,若没有圣上赐婚一事,原是打算成全幺女与外侄,将她许给外侄,可后来却横生变故,这才惹出这许多事。

二人愧对圣上,更无颜面对陆家上下,又不敢张扬此事,是以一直私下派人打探张媛二人的下落,偏生前几日又出了小毛贼那事,二老担心张媛与人私奔的事瞒不住,惹人笑话,故而只能厚着脸皮来求陆长宁,望他出手相救,不要张扬此事。

陆长宁对张媛本就没什么情分,又可怜他们一对有情人和年事已高的张府二老,遂应了下来。陆家二老在这事上却也大度,既没有出言苛责张家上下,也没有为这事对张家二老红脸。

乌云沉沉,狂风张扬,地上压着一股子热气将散未散,好似在偌大的宫墙之内架了一个硕大的火炉子,烧得人口干舌燥,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往外冒细细密密的白汗,再看满目红墙绿瓦,无不透着皇家的庄严肃穆,更似是一块巨石压顶,让人浑身不自在。

身着红衣的少年郎抬眼看了看灰扑扑的天,加紧步子往承晖殿赶去。

行至承晖殿,宫女见着少年微微红了脸,屈身行礼道:“见过将军。”

陆长宁问道:“娘娘可在里面?”

宫女抬头看了少年又迅速低下头去,闷热的天本就让她脸上带了点潮红,这下更是粉扑扑的,越发娇俏可人起来。

宫女道:“回将军,方才贵妃娘娘说身上乏,适才喝了安胎药,眼下正在里头养神。”

陆长宁笑:“我进去瞧瞧。”

陆长宁才迈出一步,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对宫女说:“安平姑娘今日穿这一身藕白色衣裙当真是美若天仙。”

宫女红了脸,不敢抬头看陆长宁,低头轻声道:“谢将军夸赞。”

进了屋,殿中散着淡淡的果香,只见一身穿华服,眉清目秀的年轻妇人歪着身子躺在贵妃椅上,边上的宫人手持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为贵妃椅上的妇人扇风。

陆长宁轻手轻脚走了过去,蹲在贵妃椅边上,盯着那位年轻妇人看。妇人像是察觉他来了似的,扭头面向少年,慢慢睁开了眼。

妇人笑,伸手用帕子拭去少年额间的细密汗珠。

陆长宁也跟着笑:“阿姐醒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可是臣吵着阿姐了?”

陆平瑶摇了摇头,只道:“今儿天热,未曾睡着,不过是闭目养养神罢了。这么热的天,你怎么来了?万一中了暑气如何是好?”

说着,陆平瑶挥手让宫人去端一碗冰镇绿豆汤来。

陆长宁道:“前日夜闯张尚书府邸的毛贼,臣抓着了,故而进宫复命。”

说话间,陆长宁脸上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情。

陆平瑶轻声嗔怪道:“你呀……到底是……”

话说了一半,陆平瑶眼底眉头微蹙,满目慈爱地看向陆长宁,眼底渐渐爬上一丝不忍与疼惜。

陆长宁明白妇人的意思,笑了笑说:“阿姐放心,别说我自幼是跟着阿爹习武,轻易没人伤得了我,再者而言,有婷玉在,别人也伤不了我。可惜阿姐没见着当时我抓那毛贼的样子有多威风,我只用了两招就拿下……”

陆平瑶抬手轻抚陆长宁侧脸道:“长宁,苦了你……”

陆长宁眸光微动,眨眨眼拉住妇人的手说:“阿姐,我不苦。阿姐是知道我这个性子的,争强好胜,爱面子,得亏是个男子,如若不然,还指不定被外头的人怎么戳脊梁骨呢。阿姐只管放宽心,这都是我愿意的。不管是跟阿爹习武还是旁的事,都是我愿意的。”

“可舞刀弄剑的事,本就不该是你做的事。你这样,阿姐如何能放心?”

陆长宁目光灼灼,他道:“阿爹阿娘说得对,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阿姐不用担心我,如今国泰民安,无需我与阿郎上阵杀敌,我很安全。眼下最重要的是阿姐自个儿的身子,旁的事都不如阿姐重要。阿爹阿娘听闻阿姐近日食欲不振,都很担心阿姐。”

陆平瑶道:“你放心,阿姐在宫里一切都好,你回去告诉父亲母亲,让他们别担心。”

陆长宁应了。

彼时,宫人端来一碗绿豆汤奉与长宁。

长宁端起汤碗,仰脖子一口气全灌了进去,末了还抬手擦了擦嘴角的汤渍道:“阿姐宫里的绿豆汤当真是人间美味。”

陆平瑶笑:“你喜欢,阿姐就让人再端一碗来。”

长宁摇头说:“可不能吃了,万一吃成个球,我还怎么抓毛贼,怎么耍威风?”

陆平瑶莞尔一笑说:“你如今也大了,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孩子心性?”

长宁问她:“阿姐怀胎很辛苦罢?适才我见阿姐歇息时都皱着眉,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的事,不过是因为天热,身上乏力。”

“我听家中的嬷嬷们说,妇人怀了孩子之后,孩子会在肚子里翻跟头,还会把妇人的肚子踢出一块包来,可是真的?”

长宁伸手停在妇人肚子上,轻轻抚摸,可妇人腹部平平,里头不像是会有动静的样子,长宁看向看向陆平瑶,像是在等陆平瑶为他解答。

“他现在还小,哪里能翻跟头。”

姐弟两个说话间,外头的宫人来禀:“禀静贵妃,御驾此刻正往承晖殿来,眼下已至承晖殿外的小花园,娘娘预备下接驾罢。”

不多会儿,圣驾便至承晖殿。

圣上身着暗红色常服,衣身前后都绣着精致的祥云暗纹,而领口、袖口、衣襟等处都用了金色丝线修边,腰间挂了一条革带,脚踩一双玄履白袜。

阖宫上下请了安,行过礼,圣上自去殿中茶座前坐下,不怒自威,大有天家威严神圣不可侵犯之感。

圣上照例问了静贵妃今日的坐卧起居后才看向长宁调侃道:“这承晖殿除了朕之外,也就数你来得最勤快,你们姐弟两个感情倒好,不枉你姐姐这些年疼你一场。说来,长宁如今也有十六了罢?”

长宁回道:“回圣上,微臣确已十六。”

圣上道:“既已十六,也该成家了。你看看你,毕竟是习武之人,身子怎还如此单薄,必是身边缺个知心人照顾才会这般。若身边能有个贴心人照顾你,朕与你姐姐也能放心些。待你寻回张思北女儿,朕便为你二人主婚。”

陆长宁伏地叩首道:“臣谢圣上厚爱。只是臣以为成婚需得两情相悦,但臣对张家小姐并无那样的心思。若娶了她,只怕是害了她,故微臣恳请圣上收回成命。”

静贵妃道:“陛下,长宁还小,成家之事不着急。”

长宁毕恭毕敬道:“臣以为男儿志在四方,成家之事不着急。”

圣上道:“罢了,到底是姐弟两,同心同气的,朕也说不过你们两个。只有一点,护国公膝下就只你一个独子,便是眼下不着急你成家一事,你自己心中也得有一个打算。朕虽是一国之君,但也是你姐夫,你的婚事于朕而言就是家事,你不喜欢张家姑娘,这事儿便暂且不提,你先把张家小姐寻回来再议。”

“是,微臣谨遵圣命。”

从皇宫出来,一道闪电劈下来,猛地把阴沉沉的天劈得四分五裂,电光照亮四周,恍如白昼,闷雷紧随其后炸开,豆大的雨珠子匝地,噼里啪啦作响,没地让人心慌。

回到陆府,婷玉已经撑了一把伞在门前等着长宁。婷玉是他的近身侍女,年长他三岁,是父亲指派过来伺候他的人。

婷玉自小便跟着长宁,他身边除婷玉之外再无其他人能近身伺候他,加上几年前父母另辟了一个院门给长宁独住,他身边除了守在院门前的几个护院的守卫之外就只剩婷玉,是以不知晓内情的外人都以为婷玉便是他的通房丫头。

在这事上,长宁一直觉得对不住婷玉,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却为他这么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平白被玷污了名声。

几年前,他也动过放婷玉离去的念头,可婷玉总说陆家对她有救命之恩,她愿意誓死追随长宁,绝不离开。

长宁接下婷玉手里的伞道:“在屋里等着就是,好好地出来做什么,外头风大雨又大的。”

婷玉道:“洗澡水已经备下,快进屋子换身衣裳罢。”

沐浴过后,婷玉捧来一条白布,动作娴熟地为长宁裹上,伺候长宁穿戴衣物。

长宁问她:“婷玉,你可曾想过嫁人?”

婷玉本姓吴,是江浙一带的富商之女。婷玉三岁那年江浙一带瘟疫肆虐,为活命,举家北上,不想行至半途遇见匪徒,一家老老小小命丧于匪徒手中,当初若不是长宁父亲出手相救,婷玉也已命丧黄泉。

婷玉头也不抬,闷声说:“你在哪儿,我就在哪儿。如今圣上这般宠爱贵妃娘娘,不若让娘娘去和圣上求个情,或许能有转……”

陆长宁道:“这是欺君之罪,便是圣上愿意饶我,满朝的官员,上百双的眼睛,他们如何能放过我?婷玉,你这么跟着我,终究不是法子,若有朝一日,东窗事发……”

婷玉抬起头,目光坚定,直勾勾盯着长宁:“婷玉知道姑娘担心什么。婷玉只有一句话,生,我与姑娘同生,死,我与姑娘一同赴死,绝不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