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轻叹一口气说:“你放心,我一定小心行事,绝不露出马脚。”
婷玉目光微动,似是有话对长宁说,可犹豫了片刻之后却又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长宁道:“晚上我去一趟香楼。”
婷玉反问她:“可是为了张媛姑娘?”
“自然。”
前些日子被陆长宁抓住的那个小毛贼说在香楼附近见过张媛,张媛一个姑娘家在香楼那样的地方出现,终归不是什么好事,她必须去看看。
婷玉道:“张媛姑娘逃了不是正好,省了你许多麻烦,你还巴巴地寻她作甚?”
“她父母年事已高,我不忍心,权且当是我行善积德罢。婷玉,今夜你留在府中,我自个儿去就成。”
婷玉道:“不行,我必须在姑娘身边护姑娘周全。”
陆长宁道:“婷玉,我与你都是阿爹手把手教出来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再说了,香楼那样的地方,你一个姑娘家去那儿算怎么回事儿。”
虽说本朝民风开放,女子也去得酒肆,可今次是陆长宁头一次去香楼,她也拿不准到了那儿是否会遇着什么麻烦事,她不想婷玉冒险。
婷玉道:“你不也是姑娘家……”
军营,战场那样龙蛇混杂的地方她都待过,区区一个酒肆算什么。
“婷玉,你一定要记着我是男儿,无论在外还是在内都不能叫我姑娘。”
旁人要么唤陆长宁为陆郎,要么称她为陆将军,只有婷玉总是别别扭扭地唤她主子。陆长宁知道婷玉在想什么,可世事岂是轻易能随心所欲的。
陆长宁整了整发冠说:“今夜你留在府中。”
是夜,陆长宁叫了一辆马车独自往香楼去。
香楼是京中最热闹的酒肆,去那儿寻欢作乐的客人多是京中贵族,即便不是贵族那也必定是富甲一方的商客。
马车一路向西,至西市方才停下来。
陆长宁才下马车便一眼看见满街高高耸立的酒楼沿街开门启户,两侧彩楼相对,绣旆相招,遮天蔽日。这其中又以一栋三层相高,五楼相向的酒楼最为打眼,酒肆门首灯烛高烧,正门之上“香楼”二字尤为晃眼,其下人来人往,门庭若市。
入门后便有楼中的舞姬前来招呼,一路引陆长宁去了西楼。至西楼,南北两廊皆是相隔的雅间,中间是天井,天井中央是一个用木头搭成的三尺高的舞台,台上一侧坐着一排乐师各抱了笛鼓、正鼓、小鼓和铜钹,台中央几个妙龄女子身着相同的服饰左旋右转,衣袂飘转恍若仙人。
舞姬捧来一壶酒为李长宁斟上,笑道:“郎君,这是咱们这儿的招牌,您尝尝。”
陆长宁低头扫了一眼,只见杯中暗红色酒水泛着灯光在鎏金杯壁投下一道金银色的细长光芒,凑近酒杯便闻到一股浓浓醇香。
陆长宁抿了一口,入口香甜。
陆长宁道:“确实不错。姑娘,可否方便向你打听一个人?”
舞姬道:“郎君只管问,小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舞姬身上淡淡的脂粉香和花香时不时飘向陆长宁。
陆长宁略往左挪了挪,拿出一张小像问那个舞姬:“姑娘,可曾见过她?”
舞姬一见是女子的肖像,心气便不大顺,以为陆长宁是来这儿寻其他舞姬又或是乐姬,脸上的笑慢慢落下去,待她仔细打量了画上的人,却发现这人并非她们酒肆中人,且瞧画中人的装扮,约摸还是个贵族少女。
舞姬道:“这可是奇了,瞧画中小娘子的装扮却不像是我们酒肆中人,郎君如何寻到这儿来了?这位姑娘与郎君是什么关系?莫不是郎君的心上人?郎君生得如此俊俏,何必单恋一枝花,白白苦了自己……”
陆长宁道:“娘子只需告诉在下见没见过画中女子,旁的不需要娘子操心。”
舞姬兴致索然,淡淡道:“酒肆这么热闹的地方,人来人往的,便是见过也忘了。”
陆长宁起身打算离开,舞姬拦住他说:“罢了,郎君一表人才又如此情深义重倒叫小女敬佩。郎君若真想知道,可去问问那个人。”
说着,舞姬的纤纤玉指便只向台上以为弹奏小鼓的乐师。
舞姬道:“他记性好,过目不忘,酒肆里便是多了一粒飞尘他都知道。”
陆长宁道:“多谢娘子。”
舞姬朝陆长宁抛了个媚眼,笑道:“郎君若有心谢我,还请常来看看小女。”
从雅间出来,那个乐师正好从台上下来,陆长宁忙上前拦下他。
乐师抱着小鼓往后退了一步问陆长宁:“你这是何意?你可知我爹是谁?快让开,否则我让我爹收拾你!”
陆长宁来了兴致,挑眉问他:“噢,你爹是何人?”
“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不愿意说就拉到,我还不稀得听。向你打听个人。”陆长宁拿出张媛的小像递给那位乐师道:“你是否见过这位姑娘?”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惊诧,随即才道:“未,未曾见过。”
陆长宁问道:“你仔细看看。”
那人露出一丝慌张神色道:“确未见过,还请放小人离去,让小人准备下一场演奏。”
陆长宁不信,瞧他略显慌张的神情,分明是对她隐瞒了什么。
那人绕过陆长宁准备逃,陆长宁眼疾手快地伸出一只手按在墙上,死死将那人围在角落里,不让对方动弹。
彼时碰巧有两个路人走过去,二人“啧啧”了两声后说:“虽说京中民风开放,却也没想竟到了如此地步,竟连断袖之癖也能这般旁若无人地摆到台面上来,我等乡野村民当真是开了眼。”
陆长宁听了,既觉得可气又觉得好笑,偏她答应了张家二老,不声扬张媛与人私奔一事,便是想解释也无从说起。
陆长宁只道:“误会,误会。”
陆长宁嘴上虽这样说,但却一点儿没有松手的意思。
两个路人听陆长宁这样说,纷纷道:“噢,看来不是。”
陆长宁才松一口气,不料二人又道:“原来京中风气虽开放,却也没开放到如此地步,龙阳之兴原还是上不得台面的事。”
上……上不得台面?陆长宁气得眼冒金星。
陆长宁看向乐师,急道:“你倒是说点什么啊,他们这么污蔑你,你不生气?”
乐师道:“这位爷生得如此好看,即便他们误会,小人也不吃亏。”
二人朝陆长宁作揖道:“郎且请继续,我二人权当没看见。”
言罢,二人离去,陆长宁险些没被气得呕出一口老血。
陆长宁缓了缓,她道:“说实话,你到底见没见过画像上的人。别想着蒙我,今儿你要是不和我说实话,我就拉你去牢里见见世面。”
那人反问道:“天子脚下,法度森然,敢问郎子,某所犯何事?再者而言,口说无凭,小人焉知郎子是否是戏耍我?郎子需得让我看一看郎子供职官府的凭证。”
陆长宁不过是吓吓他,没想他这般禁吓,竟一点儿不露怯。
陆长宁心生一计,拿出令牌道:“律定‘诸略人、略卖人为奴婢者,绞;为部曲者,流三千里;为妻妾子孙者,徒三年’,我怀疑你诱拐少女,跟我回衙门走一趟罢。”
那人急得丢下小鼓,使劲推开陆长宁,一溜烟逃了。
陆长宁顾不得许多,一路追上去,不想迎面走来一个年轻男子,陆长宁一时慌了神,直直撞进那人怀中,磕着鼻梁,疼得她捂住鼻子连连往后倒退了两步。不想陆长宁这一退却被身后的阶梯绊住脚,往后仰去,混乱中,陆长宁胡乱伸了伸手抓住身边的人。
她这一抓便坏了事。
陆长宁抓在手里的乃是男子腰间的鞶革,经陆长宁这么一扯,那男子脚下一个不稳,倾身面对面倒向陆长宁。陆长宁见状,打了个哆嗦,迅速转身往边上躲。
那人见陆长宁躲开,心下一凉,躲已然是躲不过去了,只好眼一闭就这么直直地倒下来,一张脸不偏不倚磕着阶梯,生生磕出一道红印子。
他这是打哪儿飞来的横祸?好好儿地被人扯了一下摔下来也就罢了,偏对方竟还厚颜无耻地躲开,生生让他脸朝下磕下去。
陆长宁却还好,一屁股墩跌在阶梯上,没什么损失。
彼时,方才被陆长宁撞着的人扬声道:“哪个这般不长眼?当是自个儿家呢?这样胡冲乱闯的?”
说话间,那位挂彩的仁兄也起了身,恶狠狠地看着陆长宁。这一眼让他心里的怒火瞬间蹭上来,恨不得也给陆长宁一点“横祸”。
陆长宁自知理亏,忙起身抱拳向二人作揖道:“两位兄台,实在对不住,方才是我慌了神,冲撞了二位兄台,还望兄台海涵。兄台若是不嫌弃,这些权当是我赔给二位兄台的。若二位兄台不满意,明日……”
陆长宁双手奉上荷包,止不住朝乐师逃走的方向瞟。
对方转身挡住陆长宁的视线,回身看了眼陆长宁目光所在,却见一位乐师装扮的男人慌慌张张往前逃。
那人笑了一声道:“京中盛传陆将军好涵养,即便是未过门的妻子与人逃了,将军也面不改色,非但不发怒,还处处维护张家小姐。我还当将军情深义重,是个痴情种……原来却是将军另有所爱。”
说着,那人意味深长地往后瞟了一眼又看看陆长宁。
陆长宁气闷,今日这已经是第三个认为她喜男色的人。再者,这人如何得知她身份的?难不成是熟人?
陆长宁悠悠看向那人道:“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请你自……”
但看来人这张脸,陆长宁只觉着这人眼熟得很,却认不出是哪个,待她目光下移,见到那人手腕上的一串珊瑚,她才认出这人。
那串珊瑚乃是御赐。
去年冬天南海上供的物件中便有两串这样的珊瑚串,一串被圣上赏给了蜀王李丘,另一串则到了她手上。
陆长宁作揖行礼道:“臣拜见蜀王殿下。”
李丘道:“俗话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将军这般该算什么?”
陆长宁心中不悦,面上却不显露,恭敬道:“殿下误会了,那人偷了下官一件重要东西,是以下官情急之下才冲撞了殿下与殿下的随侍,还请殿下宽恕下官失礼之举,待下官抓回那人,下官任由殿下发落。”
陆长宁抬脚欲走,李丘道:“慢着,既是将军遭盗,本王岂能袖手旁观。阿烈,追上那人。”
瞧李丘的神情,哪里是真心想帮她,分明是想看她笑话,抓她的痛脚。
两年前,宫中击鞠,蜀王败给年仅十四岁的陆长宁。宫人盛传蜀王自觉颜面尽失,是以对陆长宁多有微言,此后更是一直对陆长宁怀恨于心。后陆长宁随父出征,再没见过李丘,早忘了这事,如今再见李丘才恍惚想起当年的事。
不想李丘堂堂一个王爷却如此小心眼,竟将两年前的事记到如今。
陆长宁道:“这样的小事怎么敢劳烦殿下,当真是折煞微臣……”
话未尽,阿烈已经追了出去。
陆长宁心下直呼不妙,这若是被李丘坐实张媛与人私奔之事,她该如何向张家二老交代,陆张两家的颜面又该往哪里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