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长宁的身子一贴着他的后?背,他便?觉察出异样,心中大?惊,顿觉身上挨了一焦雷似的,震得他身上每一寸皮肤反应都变迟缓,叫他迟迟不能挪动步子。
陆长宁原是个女?子!当年马球赛上赢了他的人竟是个女?子!仅凭三千人就击退敌军近万人的少年英雄却是个女?子!
怪不得陆长宁得知张媛与人私奔却还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原来张媛逃了正合她心意;怪不得方才婷玉和徐得安坐在一处,她也不在乎!
原来她自个儿便?是女?子!
庆和二十八年,浙东大?疫,死者十之七八,城郭邑居皆为之空,而?幸者无所食,亡者亦无棺椁可置,浮尸遍野,其状凄惨。
同年秋,浙东疫情未歇,似有愈演愈烈之势。圣上遂命司天台卜卦占星。不久,司天台回禀称孛星现,正对永安里北门,又问其间可有姓名中带水的有孕之人,若有,其腹中胎儿若为女?子则不能活,否则浙东疫情恐生异变。
司天台监察掌天文,上仰观天象,下?俯察天人际,历来为帝王所倚重?。且当日司天监所言,字字句句都指着陆丰年的夫人林湘江,先帝不得不怕。
是以林湘江临盆当夜,,先帝便?派了禁军一层围一层将陆府封住。
那?日深夜,陆丰年对外?宣称幼子陆长宁出世,后?禁军退出陆府回宫复命。
可李丘想不明?白,那?一夜禁军皆在,陆丰年究竟是如何瞒天过?海,谎称林湘江诞下?的乃男婴?退一步而?言,当年浙东疫情一事?,司天台言之凿凿,可为何陆长宁出世后?浙东疫情却渐渐止息而?并未有异变?
那?一夜有多凶险,李丘但看陆长宁便?可知一二。
李丘认真?打量起眼?这个人,他突然?怀疑过?去这些年他所看到的陆长宁当真?是眼?这个陆长宁吗?
目光下?移,李丘见陆长宁的衣裳半褪,香肩微露,饶是他这般常年混迹酒肆之人亦不觉红了脸。
李丘尴尬地扭头看向别处,观察四下?可否有人注意他二人,眼角余光却又不经意地瞟向陆长宁,上回为救元臻她肩膀撞伤,如今还留着一块淤青。
李丘不敢再看陆长宁,慌慌张张看向别出,只凭感觉帮陆长宁整理衣裳。
眼下?他既已知陆长宁的真?实身份,那?便?不好再背她。
李丘苦思该如何带陆长宁回去时,四方突然?出现,蹲在陆长宁身边瞟了陆长宁一眼对李丘说:“他这是中暑了,得把他衣裳解开。”
说罢,四方便?伸手去帮陆长宁解衣裳。李丘眼明?手快,一巴掌打在四方手背上。
“啪”地一声响,打落四方的手,四方吃痛,收回手揉了揉,不多会儿,他那?手背便?红得似是被热水烫了似的,还热辣辣地疼着。
四方气急,甩了甩手:“你作甚!”
“大?庭广众之下?,你解她衣裳成何体统?”
四方看了看四周,除了他们三人和挤在戏园后?头的几个人之外?并无他人,且那?后?门离他们又足有两丈远,可李丘管这叫大?庭广众?
细想之下?,不禁让四方吓出一身冷汗。
四方害怕,畏畏缩缩地看看又看看李丘周围:“大?庭广众?这儿除了我们三个还有旁人?你别吓我,我胆子小?,不禁吓。”
且眼下?又是鬼月,正是一年之中阴气最足,最重?之时。四方惴惴不安地环视四周,莫不是李丘还能看见看见什么他看不见的东西?
李丘扫了四方一眼说:“你放心,我没有通天的本事?。你想的那?些东西,我看不见。”
四方恍然?大?悟:“那?……难不成你还怕我轻薄他一个大?男人?”
李丘脱口?而?出:“这可难说。”
此情此景倒叫李丘猛地想起那?夜他与陆长宁共住一室之事?,再思及当夜他口?无遮拦的那?番话,不觉红了脸,下?意识把目光落到陆长宁脸上,这却他的脸更红了些,忙别别扭扭地转头看向别处。
四方急道:“哎……你这人!”
借着月光,四方见李丘面色绯红,心下?纳闷,于?是问他:“好好地,你脸红什么?莫不是你看上陆长宁了?所以我一说要?帮他解衣裳,你便?醋了?”
李丘回转目光盯着四方,故作深情道:“你怎知我看上的是她,而?不是你?”
论嘴皮子功夫,还真?没几个人比得上他。若哪日他在口?舌上落下?风,那?必定是他想输,而?不是别人赢了他。
四方浑身一哆嗦,忙往后?退了一步。
四方待要?辩解,婷玉,阿烈还有徐得安已经向二人走来。
四方托腮盯着陆长宁,仔细打量陆长宁的脖子:“说来奇怪,寻常男子皆有喉结,怎么却不见他有。”
李丘辩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世上多的是比男子身量还高些的女?子。若是按你的说法,你把这些女?子置于?何地?”
“这倒也是。”
若论身形,他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那?便?是刘语,据他粗略估算刘语约摸比陆长宁高半个头。
婷玉等?人走来,她一见陆长宁脸色蜡黄,闭眼靠在树根上,当即便?慌了神,一路小?跑半跪在陆长宁身边。
因她挂心陆长宁,一时忘了身份便?质问李丘:“长宁怎么了?”
阿烈是个护主的,他见婷玉这般不尊重?李丘,愤愤不平道:“婷玉姑娘,我知道你紧张陆长宁,可你和王爷说话也不能失了分寸……”
李丘抬手制止阿烈道:“不妨事?。”
四方回婷玉:“就是中暑加上被浓烟呛着而?已,不碍事?。”
方才长宁听见婷玉的声音已经迷迷糊糊恢复了一些意识,这会儿再听李丘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她便?醒转过?来。
陆长宁转了转眼珠子,缓缓抬起眼皮。她这一睁眼便?看见婷玉,徐得安,李丘,阿烈还有四方都围着她,猛地看见这些人都围着她,倒把她唬了一跳。
陆长宁道:“怎么回事??你们都围着我做什么?”
恍惚中,陆长宁突然?想起适才她晕过?去的事?。
陆长宁支起身子,用气声问道:“我想起来了,方才我似乎晕了。”
众目睽睽,她竟然?晕了?这回可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婷玉焦心道:“感觉如何?可难受?”
长宁打起仅剩的一点精神笑说:“没事?,好多了。”
见她这般,李丘心里也不好受。
陆长宁伏在婷玉耳边轻声说:“婷玉,我想我今夜可能有点儿丢人,咱们回去罢。”
婷玉扶起长宁说:“我们回去罢。”
四方道:“等?等?。”
跟着四方从腰间取出一个小?罐子递给婷玉说:“让他服下?。”
婷玉十分警惕地盯着那?个小?罐子:“何物?”
“你放心,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他帮过?我,我不会害他。这是仙草汁,可已中暍之症。这原本是我为自个儿准备的,眼下?就先给他救急罢。”
婷玉待要?说话,陆长宁已经道了声接过?四方手里的东西,一仰脖子喝了个精光。
徐得安担心婷玉一个女?子应付不过?来,他道:“我和你们一道……”
陆长宁脊背一僵。徐得安的细致和体贴,有时真?是让人大?有承受不住之感。
李丘叫住徐得安:“得安,你且等?等?,我有话说。”
转眸间,李丘瞧见婷玉头上那?支珠花,他记得那?支珠钗,那?是昨日夜里他见到的那?支珠钗。怪不得后?来他看见婷玉时却没见婷玉头上戴着这支珠钗,那?时他还觉得纳闷,原来当时他见着的人根本不是婷玉。
这些年为了扮作男子,他陆长宁应该吃了不少苦。
即便?她自幼习武,身子骨比寻常人硬朗,可战场那?样的地方,便?是他一个壮年男子都难免有招架不住的时候,何况她一个女?流之辈?对陆长宁,他似乎已经动了恻隐之心,而?况当年那?桩事?多少还与他有些缘故。
赎罪也好,可怜她也罢,这一刻李丘是真?心想帮她。
趁众人晃神的功夫,陆长宁与婷玉悄然?走远。
阿烈不屑道:“亏他陆长宁还是威名赫赫的将军,结果区区一场火便?把他吓成这个模样,真?是丢了那?些一身是胆的将士们的脸面。”
徐得安替陆长宁解释:“长宁兄弟中午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个时辰,想是那?时便?已觉得不适,只是被这场火给激出来罢了。”
“如今这天,好端端地去大?太阳底下?晒着?还非得挑大?中午的时候?他真?是不要?命了。”四方托腮望着陆长宁远去的方向。
李丘问婷玉和徐得安道:“可是为昨日法门寺一事??”
徐得安点头,李丘一时说不上话。
想起晌午那?毒辣的日头和一阵气势磅礴的急雨,他陆长宁却在那?样的情况下?跪了一个时辰,阿烈一时亦无话可说。
戏园的火光一点一点暗下?去,看样子,火势已被控制住,围在后?门的那?些人不知不觉也已无踪无影。
徐得安问李丘:“你想和我说什么?”
李丘坦然?道:“我瞧你今日脚上这双靴子不错,想问问你是在哪儿买的。”
“我昨日穿的也是这双靴子。”徐得安怎么也想不到李丘留他就只为了问这个。
“是么?昨儿没注意。”
阿烈也是头一回见李丘这样,他在旁听着都觉得李丘有点不可理喻。
李丘又道:“走罢,明?儿你就要?回去了,我们喝几杯为你践行。”
婷玉雇了一辆马车送陆长宁回府,回到陆府,为了不让父亲母亲知道陆长宁身体不适,当着府中丫头和小?斯的面,陆长宁一点儿没露出疲态。
夜里陆长宁梦见她穿了一身海棠色衣裳倒在血泊里,她身旁原有一个人,可那?人见她如此却离她而?去。
陆长宁猛地睁开眼,心跳如擂鼓,身上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有一盏灯,因陆长宁夜不能视的毛病,入睡后?,她屋子里总会留着一盏灯。她看向摇曳不定的烛火,心下?忽然?生出一段化不开的愁绪,而?这股愁绪的来源,似是而?非,她便?宁愿装作不知。
第二日陆长宁便?去了王府,王爷府中的家仆按照王爷的吩咐带她去了府中水楼里候着。
昨夜在戏园,她醒后?就发现衣领有被人动过?的痕迹,她不怕自己丢了性命,只怕连累府中上下?几十口?人命,她不得不怕。
这是陆长宁第一次进李丘的王爷府,李丘府中布局仿的是江南一带的园林格局,古朴静幽,虚实相间,其中曲折变化亦是步移景异。
王府的水楼建在一片莲花池上,日丽风清,一池子的荷叶衬得莲花越发娇嫩欲滴,让人一不小?心就看得入了迷。
李丘款步而?来,他道:“将军今日身子可好些了?”
陆长宁作揖回李丘:“谢王爷关心,下?官已好多了。昨夜多谢王爷照顾,否则下?官未必会好得这么快。”
陆长宁所言“照顾”,其实另有所指。
这是对李丘的试探,李丘虽知道陆长宁的意思,可眼下?陆长宁却不确定李丘是否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将军怕是谢错人了,昨夜给看出将军中暑的人是四方,要?帮将军解衣裳透气的人是四方,给将军仙草汁的人还是……”
陆长宁眉头一皱,打断李丘道:“解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