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长宁穿了一身素白丧服,以?一根桃木簪子简简单单地?将她的披肩长发挽成发髻,她哭红了一双眼?,脸上未施粉黛,两行清泪挂在脸上,一颗又一颗地?往下掉。
他一直想见她穿女装的样子,可没想到他第一次见她穿女装却是她穿孝服之时,看她泪眼?低垂的模样,他亦感?到她此刻的锥心之痛。
李丘不想她看见他的心痛,怕惹得她更难过,故而不敢表露。
四目相对,却无话可言。
李丘转身在灵前上了三炷香。
陆长宁轻声?道:“谢殿下。”
李丘轻轻走到陆长宁身边,跪在她身侧和她一起守灵。与其见陆长宁这样默默无声?地?流泪,他宁愿看她嚎啕大哭的样子,哪怕是哭天抢地?抱怨命运不公?也好过像现在这样隐忍不发,把什么都憋在心里。
“殿下可都大好了?”陆长宁头也不转,仿佛只是客气一问?似的。
“劳你挂心,都好了。”
李丘的声?音很温柔,像春日的刚回暖的湖水,像初夏傍晚偶然拂过的一阵清风。
“怎么不见阿烈和四方?”
陆长宁往火盆递纸钱,忽然看见李丘也伸了手往里头递纸钱。
陆长宁道:“殿下,这不合适。”
李丘不顾陆长宁的话,仍放了下去?:“没什么不合适的,”
陆长宁怔了片刻,不言语。
李丘又道:“他们在外面候着?。”
陆长宁这才转头看了李丘一眼?,她知道,他是怕她暴露身份,所以?才没让阿烈和四方进来。
“多谢你。”
“长宁,我在这里,我会陪你。”
原以?为好日子就要来了,原以?为从今以?后?他们一家剩下的都是舒心日子,没想到一夕之间?,她却家破人亡。
偌大的天与地?,茫茫人海,她忽然什么都没了,没有父母,没有长姐,没有家。
若是有人害她也便罢了,至少她还有一个?可以?恨的人,再不济她还能恨自己无用,无法为父母和阿姐报仇,可这是天命,是造化弄人,她恨不得谁,甚至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夜色茫茫,举目皆是用以?祭奠的冰冷器物,而这可怕慎人的死白下,李丘望过来的一眼?,却坚定得让陆长宁不禁为之动容。
先帝驾崩时,李丘连夜赶回京中,却连先帝最?后?一面都没能见上。当日的李丘比之如今的她,怕是更为悲痛。
此刻,至少她身边还有他,而那时的李丘,他身边却是谁?
婷玉和徐得安一得知陆家的变故就立即启程赶回京中。二人再见陆长宁,陆长宁已经瘦了一大圈,脸上也不再见往日那股子少年人意气飞扬的神采。婷玉与陆长宁说话,她也总是应了一两句就不再说话。
那日在陆府庭院,李丘说起徐得安与婷玉定亲之喜,于是说了两句吉利话,徐得安笑了笑,谢过李丘,后?又提及陆长宁极力撮合他和婷玉之事让他万分感?激。
话锋一转,徐得安却说起他和陆长宁的另一段故事,他兀自笑笑说:“说来我和长宁还有一段故事。”
李丘一听“故事”二字,当即伸长脑袋问?他:“何故如此说?”
“早年陆夫人怀长宁之时,父亲与陆世伯有过口头协定,若陆夫人腹中怀的女儿来日就指给我做妻子……”
闻言,李丘顿觉焦雷轰顶:“你……你说什么?”
徐得安一早看出来李丘对陆长宁的心意,乍然听见李丘的问?话,还以?为情爱迷人眼?让李丘连这种飞醋都吃,于是道:“你放心,长宁是男子,我总不至于娶他一个?男子罢?再者而言,我与婷玉已经定亲,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李丘默然,此刻他恨不得赶紧把徐得安和婷玉送回东都,让二人早些拜堂成亲,好了他心头大患。否则如今这种情况,哪日让他发现长宁实?为女子,以?他和他父亲的性子,不知道又该生出多少变故。
“终生大事,耽搁不得。”李丘话有所指说了这么一句。
“如今婷玉要守孝,婚期只能是三年之后?的事了。”
冬末,南方大雪,冻饥,冻死者千余,圣上连日批阅奏折,处理?南方灾情。同年冬,吐蕃进犯,内忧外患,圣上焦头烂额熬了两夜后?圣体微恙,虽说不是大毛病,可太医请了一回又一回就是不见好,急得宫里人和朝中大臣皆是团团转。
后?来宫里隐隐传出风声?说自贵妃去?后?,圣上的精神头便不大好,但因朝政繁重才勉强打起精神,偏如今南方雪灾,又逢吐蕃进犯,这才勾出圣上的心病致使?圣上久病不愈。
那年节前,宫里新晋一位美人,据说是尚书张思北进献的。听说那位美人长得与已故的贵妃娘娘相似,自她进宫后?,圣上便再没去?过别的娘娘宫里,宫里所有人都说那位美人有福气,打她一进宫就独得圣宠。
风雪刮了一夜,响声?彻夜,搅得陆长宁一夜不得安睡。
晨起,外头的雪色映着?窗台,敞亮得很。她一推开门便看见满园雪色,地?上的积雪足有一尺厚。冷风扑面而来,冻得她直打哆嗦,她只好转身回屋去?了一件毛领斗篷披在身上才敢踏雪而去?。
抬眼?看去?,屋顶上经年的深色瓦片都已被雪色覆盖,只露出瓦沿的一点灰黑色,其下接着?便是因年代?久远而退了些许颜色的红墙。
恍惚间?,倒让陆长宁想起当宁陆平瑶和圣上还在潜邸时廊下赏雪的模样,不觉红了眼?。时移世易,且不说这儿不是王府,便是当时如画一般的人也已是归于太虚的一缕魂魄。
一晃眼?,陆长宁看见不远处的假山,幼时,每至寒冬大雪时,父亲母亲就会在那儿陪她打雪仗,早年陆平瑶还没出阁时,她们姐妹两个?还会在那儿堆雪人,不过也有过几回她做错事被父亲体罚,让她在雪地?里站着?的时候。
倏忽,雪花落了下来,陆长宁不紧不慢躲进廊檐底下。
四下静悄悄的,就连雪也落得安静,广阔天地?似乎都在这场静悄悄的雪中进入长眠。遥想去?岁冬日,她还和父亲母亲在屋子里看着?外头漫天纷飞的雪花烤火说笑,如何想得到一转眼?至今年冬日,她什么都没了。
陆长宁伸手探出廊檐接雪,她才接住一粒雪花,自顾自出神之际,忽然有人也伸了手,慢慢握住她的手。
陆长宁一怔,转眼?看去?,却见李丘也披了一件紫色斗篷站在她边上,见她看过来,他微微一笑牵住她的手,为她暖手。
这些日子李丘三天两头往她这儿跑,京中早已流言四起,若是从前,她一定会做点什么制止这些流言,可如今她什么心思都没了。
陆长宁回以?微笑,却没说话。
今日婷玉和徐得安出门办事,又因大雪纷飞,外头冷得很,陆长宁便吩咐府中诸人若无要紧事,自在屋子里取暖暂且避一避雪。
她穿了一件半壁襦裙,这是前几日她收拾林湘江的遗物时翻出来的,也不知是她母亲什么时候偷偷让人按着?她的尺寸给她做了这么一身衣裳。
“这么冷的天,在这儿站着?做什么?走,回屋罢,我陪你赏雪。”
李丘替陆长宁整理?好斗篷帽子戴上,一只手冷不丁碰了陆长宁的脸蛋一下,李丘笑,顺势在陆长宁脸上轻轻捏了一捏。
“你瞧你,瘦了多少,这脸上哪还有几两肉。”
“殿下不也是。”这些日子,她瘦了不少不假,可李丘一日又一日地?守着?她,也跟着?瘦了不少。
当日万山先生治好他的伤,他如果能就此远走高飞,远离京城,圣上未必会知道他还活着?,可他却回来了,重新让自己卷入皇权风云中。
李丘拉着?陆长宁的手,二人肩并肩沿原路返回。
李丘道:“江南是个?好地?方,等过阵子皇兄允你辞官,咱们就去?江南如何?”
陆长宁盯着?李丘看了一眼?,他是皇子,皇位于他,曾经是唾手可得之物,他当真?能舍得下皇权富贵和她隐姓埋名一辈子?
“听说江南一带,桂花落时,纷纷点点,彷如花雨,若在院子里种上一株,那便是满院子的清香,日出日暮时分,赏花闻花香,必定赏心悦目。”
李丘笑,打趣她说:“八字还没一撇呢,你连院子里该种什么都想好了?”
李丘所言“八字”一是指她辞官一事,二是指陆长宁嫁他一事,她一听便听出来了。陆长宁赌气抽出手,抓紧步子往前行了两步,丢下李丘不管。
李丘急忙追上陆长宁,牵起陆长宁的手,不料却被陆长宁甩开。
“放心,我都记着?。”李丘悄悄拉住陆长宁的手。
须臾,一粒雪花落在陆长宁睫毛上,模糊了陆长宁的视线,陆长宁正准备伸手抹去?那粒雪花,李丘抢在她前头帮她把那粒雪花抹了。
“这些日子,多谢你。”
“真?心想谢我?”
陆长宁坦荡道:“自然。”
“不如你以?身相许如何?”
陆长宁怔住,呆呆盯着?李丘看,一时半刻说不上一句话。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