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蕊扶着棠璃在我外间的昙花小榻躺下,我又去里面拿了自己睡的粟玉芯苏绣软枕来,棠璃勉强撑着笑道:“哪里就那么娇贵,不过是挨了几下而已,不碍事。”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硬逼着让她躺下。
三哥站的远远的,笑道:“既无事,那我就走了。”我看看屋里的自鸣钟赶上去说:“现在都酉时初刻了,三哥不如留在这里用膳吧。”三哥摇头,从荷包里掏出那块香蜜引塞到我手里:“我也过府上叨扰好一阵子了,总不能拿二叔家当做自己的家。再说二哥回来,越发显得我游手好闲。这块香你拿着,过两日我又来探你。”
他转身走出几步,又回头说:“若是以前,棠璃就算被打死你也不会跟三婶娘说个不字。四妹,你这一病反而懂事了,通晓人情,像个大人了。”我在心里默念,二十五六的剩女和十四五岁的千金大小姐相比,可不就是大人嘛。
见三哥去的远了,棠璃撑起半边身子对初蕊说:“你呆站在那里做什么,还不拿熏炉来把香装好,难不成让小姐就捏在手上?”
“熏炉里还有香呢,放进去怕混了味道。”
“你不会去外边拿一个盒子来?这是宫里用的好香料,选个精致点的盒子。”
初蕊应了一声,从海棠搭扣香樟三屉箱里拿出一方崭新丝帕,平平整整铺开,我随手将香料放了上去,她才忙忙的出去找盒子。
她甫一离开,棠璃便挣扎着要起来,我忙过去扶住,她环顾左右,低低的说:“小姐可知三夫人今日所为何事?”“三娘故意诬陷你偷窃,我是知道的。但究竟所为何事,难道不是想要给我下马威吗?”
棠璃冷笑道:“若真是如此,她也不必大费周章了。”我听她话里有话,疑惑道:“难道还有别的缘故?”棠璃悄悄附耳道:“三夫人要婢子在老爷面前指认小姐你是李代桃僵借尸还魂的不祥之人。”
我差点惊呼出声,但马上下意识的捂住嘴。棠璃又说:“其一,就算小姐死里逃生有所感悟,也不会性子大变。尤其小姐对下人、对二夫人更是判若两人。其二,小姐醒来也十余日了,怎么忘症一点没有好转,医官又看不出病来。其三,小姐身上的胎记……照说这话不该婢子说,但小姐为何要告诉三夫人胎记的事?”
“可我没向任何人透露此事啊!”
“既然小姐没说,那除婢子之外,还有谁见过,小姐请细想想。”
我思来想去,终于记起一个人。
钟承昭!
今早在秋千架下,定是那衫子太宽大,半褪之时露出了背部,被钟承昭看了个正着!可是他怎么会马上就告诉三娘了去?难道他是三娘安插来故意挑逗我的?而且,他虽算是亲戚,毕竟是男子,他怎么知道裴婉以前就没有胎记?
我心里顿时涌起一股彻骨的寒凉,早先一丝暧昧的情绪也被隐隐的阴谋击得粉碎。承昭的城府有多深,恐怕不是我所能看透的。亏我觉得他还算一表人才,万没想到这俊朗的皮囊下面藏着一颗莫测的心。
我期期艾艾将那天的事告诉棠璃,没好意思说真话,只说无意间被承昭看到过背部胎记。棠璃皱眉道:“钟大人么?若说是他倒有几分可能。”
“为何?”
“三夫人家兄妹三人,夫人排行第二。长兄曾任太子中舍人,可惜英年早逝,所以将汪宝林托付给三夫人。钟大人的父亲曾任太子司议郎,后遭弹劾贬为晋阳县丞,钟大人便依靠三夫人和老爷,时常出入府中,以求扶摇直上。”棠璃慢慢说来,我差不多理解了,钟承昭虽是青年才俊,但毕竟家世衰落,若不靠着三娘这棵大树,又怎么能一帆风顺鲲鹏展翅?而为了讨好三娘做出通风报信蝇营狗苟之事,也就不足为奇了。
我俩私语一阵,初蕊捧着个缎盒进来,我和棠璃对看一眼,默契的闭上嘴。
父亲每天当完值回家差不多都是申时末,府里晚膳便定在酉时三刻。因为记挂着棠璃,我又推身子不适不想去。架不住春熙三催四请,只得安排初蕊照顾棠璃,自己带着小丫头锦心去偏厅。
菜色已经一一传上,我去的稍微晚了,但见父亲照例位居上首,右边是二娘三娘并两个姊妹,左边是二哥,我的席位在二哥旁边。我用眼角余光偷瞄二哥,他已换上家常灰色袍子,头发用布带束起,只插了一根平平无奇的银簪子,杏色腰带,没有腰饰。室内已燃起长明灯,灯光晕黄,犹如打了苹果光,照得他丰神俊朗,身姿挺拔。
厨娘小纯站在门外,她穿着一件淡绿色短衫,系着一条百花曳地裙,没有任何饰品,只熟练的安排丫头们上菜。我揭开案上的雕漆食盒,只见一小碟子开胃的梅子姜,一碟胭脂鹅脯,一份翠玉笋片,一碗芙蓉蛋羹,一盘酒炊鲈鱼,再一盘清蒸时鲜。另有丫头送上来梅花攒盒,众人都是一份饼,唯独我的是一碗米饭。我冲小纯笑,我不爱吃饼,难得她这么快便记在心里。
长姐与媜儿都是从小培养的大家闺秀,平时笑不露齿,吃饭也斯文秀气。父亲与二哥小酌了几杯,各自用膳。我闷闷的吃着,脑海里不时闪过棠璃说过的话,再看三娘时便存了恨意,她的一举一动似乎都充满了阴谋和算计,让我不得不防。
耳侧突然“喀啦。”一声,我转头一看,原来二哥的筷子掉了。锦心忙半跪着捡了拿出去,小纯早已准备好了新的。锦心把新换的筷子恭敬的递给二哥,我这才记起二哥右边上臂有伤,连带着手腕也不太灵活,筷子自然也就拿不稳当。三娘见状起身来到二哥身畔,夹起一块鹅脯向二哥盘里放去。我知道三娘极宠二哥,当娘的为自己儿子布菜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便扭头吃自己的。
我一勺蛋羹还没喂进口中,只听二哥说:“母亲不必如此。”三娘笑道:“你手上有伤,又何必强撑,为娘替你布菜理所应当。”二哥伸出左手挡住道:“孩儿虽不才,乃东秦军人,岂有吃饭喝水要母亲喂养之事?若传到军中,孩儿如何自处?”三娘犹嗫嚅道:“自己家宴,岂有外人知晓?”二哥生硬回道:“天知地知,便如同天下皆知!”
三娘的脸色一寸一寸灰下去,她深深注视着二哥,欲言又止。父亲笑道:“玉萼你又何必为难少庭,他既不愿意,就罢了。往日在军中也是如此,你总不能随侍身边。”三娘诺一声,慢慢退回自己的坐席。
二哥谢过父亲,扶起筷子又开始戳夺。我夹起一片青笋,拿眼暗暗瞟去,他右手受制,用起筷子来实在勉强得很。二娘早吃完了在服侍父亲用饭;三娘默默的撕扯着一张饼;长姐安静的吞咽蛋羹;媜儿则专心的对付盘子里的鲈鱼。似乎所有人都对二哥的倔强视若无睹。
一时饭毕,又有各房丫头呈上新泡的信阳毛尖来。
父亲抿一口茶道:“前几日吏部侍郎傅准没了。”二哥道:“傅准与父亲年龄相若,怎么就没了?”父亲放下茶盏道:“谁说不是呢。他一向身子骨比我还硬朗,说没就没了。”三娘突然说:“老爷没听外边传吗?傅侍郎是撞上了邪祟,邪祟入体才疯癫至死。”父亲倒没说什么,二哥厌恶道:“母亲也是大家里出来的人,怎么也信这魇胜之术?”
三娘立时沉默不语,秋熙忙笑说:“二爷别不信,虽说是传言,但毕竟有个征兆,否则外边也不敢胡说。婢子听说傅侍郎被附身之后性格大变,不仅记不得事,身上还浮现出了妖印,好多人看见的。”二哥皱眉道:“你们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这些无稽之谈,说风便是雨,若邪祟果真如此厉害,还要我们带兵打仗作甚?”
父亲正色道:“我儿虽勇,但邪祟之事历来有之,国师曾说过,当年废太后就是倚仗巫蛊祸害现今皇太后,幸而太后皇上有天帝眷佑,才幸免于难。”二哥听到“国师。”两个字,脸上立时浮现不耻之色,但稍纵即逝。
我听她们说来说去都是巫蛊魇胜邪祟之类,心中暗叫不好。棠璃说过,三娘逼供就是为了让她反咬我是邪魔歪道,如今事虽不成,三娘未必肯善罢甘休。看来我不能再毛毛躁躁,有三娘在的地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否则一不小心,很可能被她连骨头都吞掉。
冬熙提着一把童子采莲提梁壶进来,为茶碗挨个续水。父亲对二哥说:“你一路上风餐露宿,甚是辛苦,早早歇息去吧。”三娘说:“秋熙扶二爷回房去,再问问需不需换药。”秋熙应了一声儿,扶着二哥慢慢站起,二哥对父亲躬身道:“那孩儿就先回去了,父亲也早点歇息。”
他们二人一左一右朝门口走去,冬熙续水也到了我身边,她为了避让二哥,尽力留出空间,把锦心挤到一边,自己则紧挨着我。秋熙不知怎么右脚崴了一下,身子一偏带动二哥跟着往我这边倒,冬熙忙一手抵住秋熙,另一手的提梁铜壶却失了准度,壶嘴歪斜,热水倾泻而下,向我后背流进!
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由背后席卷全身,我顿时痛得跳了起来,在座所有人都大惊失色,父亲赶紧下来扶住我,三娘连连责打冬熙,二娘慌的吩咐快请医官,长姐拿起案上浣手的凉水递给三娘,三娘一边剥离我的长衫,一边将冷水浇在我已经红肿一片的皮肤上。我看不见二哥和媜儿,他们被闻声而至的侍婢们挡的严严实实。
三娘动作迅速脱我的外衫,我隐隐觉得不安,抓着衫衣不肯松手,父亲半搂着我道:“我儿不要怕疼,须除去衫子才能看清伤势。”除去外衫?背部受伤?看清伤势?那不就是要把背部露出来让家人看?那也就是要把背上的胎记露出来让家人看?胎记?妖印?邪祟入体?
我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梦初醒,这是一个圈套!
从一开始,这就是三娘设好的圈套,她故意让合欢把棠璃调走,又安排钟承昭和我单独相处,就算没有看到我的胎记,我相信以三娘的本事她也可以随便找个由头给我安上罪名。钟承昭将胎记的事告诉她,她又为棠璃安上一个偷窃的罪名以期从棠璃嘴里得到更多的不利于我的说辞。只是她没想到的是,棠璃什么都不肯说,更不肯配合她演戏。那么现在,就由她自己和她的贴身侍婢亲身上阵,务必将我推到邪祟的角色里不得翻身!
我死命的抓住衣角,三娘脸贴的很近,她笑眯眯的轻声说:“婉儿,别挣扎了,挣扎只会伤到你自己。”父亲不明就里,急急掰开我的拳头。
我的外衫,终于被彻底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