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几位特警穿了便装,隐入街道各个角落。
何妍一个人从警局出来,先回家一趟,然后出了门去了邮局,往邮局外的邮筒里投了一封信,只有寄信人,没有收信人,何妍懒得写。
信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一命换一命,我保这个孩子,因为他还有漫长的灿烂人生。不指望你自首,但是你也不要死得太晚,因为他的灿烂和你无关。
下午梁远泽也回家了,陪着何妍去医院妇产科。
傅慎行一直跟在何妍两人后面,他当然知道自己身边会有很多双眼睛在盯着自己,所以他带上了手|枪。
傅慎行看见梁远泽带着何妍往医院大门走,医院门口熙熙攘攘。
他身在其中,重新剪了新的头发,修了唇边的胡茬,西装革履,气质不凡。
只是没有打伞,浑身上下写着落寞。
天上下着小雨,去妇产科的露天扶梯停运了,梁远泽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扶着何妍的腰际,一步一步小心地上着阶梯。
因为阶梯上是湿的,梁远泽扶着何妍,两人走得很慢。
阴雨绵绵,两人像是沾湿了翅膀后归巢的鸟,互相舔着翅膀上的雨水。
傅慎行看着看着,眼前突然有些模糊,可能是因为在下雨吧,傅慎行的眼前有些模糊不清了,像起了雾似的,雾还是热的。
傅慎行无声地冷笑,把手伸进了裤兜里。
几乎是他的手摸到口袋边的时候,周围的特警就立刻拉响了警报。
人群中有人看到了傅慎行手里的枪,霎时间,人群四处逃窜,尖叫声和警鸣声互相喧嚣。
傅慎行像一个巨大的怪兽,行动缓慢,但总像能把人一口吃掉。
兵荒马乱,傅慎行从没觉得周围这么吵过,声音那么大、那么尖锐,他觉得头很疼,只有看着何妍的背影,能够让他内心稍微愉悦一些。
可是他的阿妍啊,那么勇敢、沉着、冷静,她从来不害怕怪兽,她连头都没有回。
那就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
傅慎行看着何妍走到了扶梯最上面,左拐了一下,露出来侧面身体,小腹微微凸着。
何妍好像还扭过脸对着梁远泽的方向笑了一下,因为傅慎行正对着梁远泽的侧脸,他看到梁远泽的笑了。
傅慎行突然就笑了,他能想象得到何妍的那种笑容,毕竟自己也曾短暂地感受过。
就当是,何妍背对着他,在对着他笑。
“阿妍,”傅慎行突然开口,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是我的话,我就让你坐在我的摩托车后座,去飙车、去撒野,而不是把你当做一个易碎的玻璃瓶。”
他拿着手|枪、不知不觉地往扶梯的方向走。
周围群众已经差不多疏散完毕,特警的包围圈逐渐缩小,可是傅慎行没有要放下武器的意思,眼睛看着何妍,一步步地朝扶梯走。
警队斟酌再三,消音枪往傅慎行左边膝盖上射了一枪。
傅慎行的左膝一软,他没有防备,但却仿佛意料之中似的,他几乎跪下去,但是他还有右腿,他还能走,他眼神一直追随着何妍,不允许何妍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中。
突然一个气音,一个消音后的子弹射入了他的右膝,血珠从膝盖往下流,傅慎行跪倒在地。
膝盖撞击地面的钝痛和子弹嵌入骨头的痛同时拧着傅慎行的眉头,他挣扎着把眉头展开,努力扯起一个笑,依然抬头看着他的阿妍,笑着目送。
余光中已经看到了特警在慢慢靠近,傅慎行举起了□□,看着何妍的背影,然后把枪口抵在了自己太阳穴。
闭眼的同时,嗤的一声,子弹射穿了他的手腕。
雨越下越大,傅慎行睁开眼,何妍的背影已经看不到了,雨水把傅慎行膝盖、手腕上的血冲刷走,在医院外的路面上形成了小小一道红色的水流。
他只是想目送阿妍的背影,静静地兑现阿妍信中的约定而已,但是他作恶多端、罪该万死,阿妍不给他这个机会。
傅慎行突然抬起那只还没有受伤的手来,特警警戒,所有的枪口都对准了他。
然而他却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
西服的布料厚密,照片目前还是干的,何妍的笑容灿烂明朗。
只是被剪开的地方由于摩挲过太多次,有些毛刺了,这时正好被雨水洇湿,何妍的脸庞边缘逐渐模糊。
绑架、猥亵、强|奸、非法剥夺人身自由、故意杀人、故意持有枪支……
在审讯室把所有罪行都招供录入档案,已经是两个月之后了,南昭进入了夏天倒计时。
小五亲自把自己的前上司押进监狱,下一次再相见时应该是处死刑枪决的那一天。
傅老爷子说,傅慎行是个狼心狗肺,忤逆不道,早晚有一天会众叛亲离,不得好死①,傅老爷子说得对。
死在条子手里就是不得好死,这是傅慎行,或者说沈知节,刻在骨子里的厌恶。
傅慎行的双膝和右手手腕还没好利索,他只能一只手抓着监狱门,耗尽了一辈子的卑微,叫住了小五,让小五帮他给何妍带个话。
不敢带别的话,就让她定期去医院检查,多补身体,不要仗着之前被自己折腾折磨惯了,就随随便便大意起来。
小五再次回来时,带给傅慎行一个金吊坠和一封信。
傅慎行只有一只手能灵活使用,他用子弹射穿了的那只手紧紧捏着金吊坠——它曾经亲吻过阿妍的锁骨。
然后另一只手缓缓展开信纸,狱中灯光不太明亮,傅慎行睁大眼睛去看信上的内容,他以为阿妍会有许多话对他说,即便是骂他恨他,恨不得他马上就死,他也照单全收。
可是看来看去,信上就那么几句话:
你死在阳光下,血流了一条街,血液蒸发,会浪费阳光。
那些阳光,本该属于别人的。
黑暗潮湿的监狱会好一点,在那里死,下辈子也许感受到阳光的暖意。
傅慎行手腕很酸,手中的金吊坠捏不住了,他膝盖也隐隐发痛,跪在狱中冰冷的地板上,膝盖上的伤痛越发的刺骨。
是啊,他也希望自己下辈子长在阳光下,他想成为阿妍说的那样,伤口发炎、腐烂、分解、消失,带着思念,成为自己的肥料。
这样长出来就会看见阳光吧,就能光明正大地看着阿妍了。
那个时候,他一定要迎着阳光,看着阿妍笑着说:“你好,何妍,我叫沈知节,知书达理的知,高风亮节的节②。”
阿妍逆着光,她一定会笑着说:“你好,沈知节,好久不见。”
傅慎行颤抖着,吻着那颗金吊坠,像在和阿妍做最后的道别。
道别后,他把金吊坠含进了嘴里,死命地往下咽。
没有血腥的场面,傅慎行把所有的苦涩都咽下,有个名字却始终堵在嗓子眼里,咽不下去。
阿妍,阿妍,阿妍……全是阿妍,活活哽了一腔,形成堵塞,连死前最后一口气都咽得艰难,像是在吞刀子。
刀子还是冰的,他这辈子都融化不了。
傅慎行在西班牙的时候,那边的宗教信徒说,死之前不断念着你爱的人的名字的话,她死之前会听到你曾经对她的呼唤,她愿意的话,下一世就会选择和你相遇,接着爱上你。
“阿妍,我的阿妍,”傅慎行怀着祈求的心情,“阿妍,阿妍,听到我唤你了吗?我下辈子好好做人,你可不可以……和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