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内院的另一边,天衍镜中清晰地映出陈如酒与楚天境交谈的画面。
水榭外,秦莲快步行至庞仙师面前,裣衽一礼,“恩师。”
面前摆着三杯形态古怪的“液体”,庞亓神色莫测地抬起眼皮,随意拿了一杯,一张口,那团黑色的雾气便被吸入嘴巴里。
“黑渊棘的种子,种下了么?”
秦莲道:“是。”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一次通天塔试炼,你大师兄他不在参与弟子之列,”黑雾在身体内流淌,就连双眼中赤金色也变得暗淡了几分,庞亓恹恹耷拉着眉,无精打采地看着天衍镜中爱徒的身影,漠然丢下一句:“孽障。”
黑渊棘生长在魔渊之中,于魔修而言是珍贵的补药,但对寻常修者却有害无益,一旦被黑渊棘的根系寄生入经脉,迎接被寄生者的将会是灭顶之灾。
而通天塔作为远古时人族与魔族的战骸遗迹,其中孕育出的怨气就是最好的土壤与养料。
秦莲垂下头,美眸中划过一丝失望的神色。
“不必妄自菲薄,即使没有身为天字榜首席的师兄坐镇,通天塔中的蝼蚁,凭你与凌霄的修为,也足以对付。”吞噬了三团黑雾后,庞亓意犹未尽地砸了砸舌头,一道符纸悬浮在半空中,与金华州仙市中容靖使用的那张一模一样。
秦莲心中一喜:“凌霄哥哥要出关了。”
“大煞无根之魂,出现一个就够了…什么轮回路上,奈何桥头…呵……”
跃动着的灵力之火自一角引燃,将符咒一点一点焚去,庞亓冷笑一声。
“那便永世不得超生吧。”
……
山雨欲来风满楼,陈如酒对即将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饮中八仙歌的修炼也接近尾声,但那玄妙的剑境从斗法台回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在通天塔试炼开启的前三天,天散院罕见地飘起了氤氲的雾,湿漉漉的水汽浸透了蕊心,研晕开胭脂般的水色。
临了暮晚时分,人间迎来了一场淅沥的雨。
陈如酒比往常回来得要晚,而她拜托林秀儿帮忙联系工匠打造的东西,也终于做好了。
以她目前的境界,尚且不能凝出结界遮风避雨,陈如酒收起了掌着的伞,额头与耳边的碎发濡湿后服帖地黏在了脸上,很是不舒服。
眨眼抖去眼睫上的水珠,陈如酒扫寻了一圈,却没有看见师姐的身影。
床榻上整整齐齐地摞着换洗的衣物,陈如酒了然,从芥子戒中取出了两本玄阶灵诀,翻阅起来。
这两本灵诀都是针对通天塔中的考验精挑细选出来的,尤其是这九幽淬身法。
九幽淬身法,属火系,修至大成时纵使雷火淬身亦能毫发无伤,就拿陈如酒现在的境界来说,达到那个层次后,哪怕再对上周召南她也能够全身而退。
没有灵根属性的限制,修习起来固然没有障碍,但也并不轻松,而九幽淬身法的修炼材料极难寻找,陈如酒将玉简上的灵值点花耗殆尽,才勉强凑齐了三份。
有了这三份材料,陈如酒相当于拥有了三次冲击九幽淬身法最终层次的机会,打定主意后,陈如酒双手结印,灵力运转,经脉中的银色力量润物无声地将药物在融入体内,雷火淬身般生不如死的刺痛传来,陈如酒面色不变,心境通透地与百骸中的疼痛和平共处。
待刺痛减缓,陈如酒识海中的映像睁开双眼,一株若合欢树叶般的药草漂浮在识海中,几颗鲜红的小珠子点缀其上。
这一味药材的名字叫做还珠草,初试中,那头三头巨虎就是吞噬了一株五百年还珠草,这才晋升入金丹境。
眼前的这一株年限要低一些,神魂小人小手一抓,还珠草便化作一团青红相间的液体,渗入识海中。
九幽淬身法所化的法相瞬间缩小了一圈,但狂暴的气息仍在,陈如酒并未气馁,全身灵力尽数凝于掌心,三道法印飞向了九幽淬身法所形成的风暴。
“封。”
这道法相不过是从玄阶灵诀中诞生的,与元晦卷的力量来源不同,尽管陈如酒应付得吃力,但那巨大的法身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驯服着,法身核心处,一道鲛身龙首的怪物龇牙咧嘴地冲她张着口。
法印上的灵力飞速流逝着,不到片刻便轰然碎裂,陈如酒叹息一声,也没指望一次成功,她在识海中盘膝坐下,调息过后,第二份材料也被炼化在识海中。
巴掌大小的淬身法骤然膨胀,以更激烈的姿态反抗着灵力的入侵。
困兽犹斗。元晦卷从袖中而出,漆黑的卷轴上掠过一道更为强横的血脉之力,陈如酒咬破了指尖,一滴血珠抛向鲛身龙首的怪物。
料峭的寒风卷过衣袍,凛然长猎,陈如酒覆手结出阵法:“给我封。”
元晦卷上传出隐约龙吟,虚幻的龙影瞬过,通体金色的威严生灵朝着那法身垂首凝视。
超越筑基巅峰的力量令怪物略有退缩,但玄阶灵诀毕竟没有灵智,龙尾与鲛身碰撞,一道灵力所化的血箭自怪物身上喷出,蓬勃的生命力萎靡枯萎下去。
成了!
陈如酒来不及欣喜,深渊中突然伸出的一只手,把那怪物的法身纳入掌中。
「已经生出了龙形的九幽兽…可惜了。」
无根者自从上次在斗法台上指点过她后,就一直处于沉睡的状态,此时竟在这个关头苏醒过来。
“九幽兽?”
无根者从黑雾中睨了她一眼,毫无情感波动道:「天道无常,吾族的血脉流落至今,居然虚弱到如此地步。」
「这也难怪你不知道九幽兽。」
遮住面孔的黑雾中亮起了一双金色眼睛,元晦卷里冒出一缕黑气,黑气中混着几颗紫色的种子。
「黑渊棘、九幽兽,真是太令吾惊讶了,」无根者看着手中的两样东西,目光仿佛跨越了数千载鸿蒙,空洞的音调回荡在识海中,「在数千年前,除了妖族、魔族和人族外,还有一支特别的种族,叫做‘神族’。」
「神族人数量稀少、万中无一,天生金瞳乃是魔族的克星,因而被人族奉为‘神’。」
要追溯到数千年前,那可真是小孩没娘儿,说来话长。这是无根者第一次向陈如酒坦白身份,说不好奇是不可能的,纵然枯燥,但陈如酒听得格外认真。
无根者自顾自地说:「仙陨大难,神族近乎覆灭,只有极少数的传承流落在苍元大陆的各个角落,久而久之,也便泯然众人。」
因为藏卷阁中很多灵诀都是在那个时候著成的,陈如酒对这“仙陨大难”略知一二。
在遥远的上古时期,在修者的七大境界后,据说还有一个大境界,凌驾于大乘尊者之上,可造化万物,逆转阴阳死生。
每一个跨过那道鸿沟的修者,都被统称为“仙”。
对那传说中的境界,陈如酒十分神往,只不过数千年来再也没有人进入那个境界,是为“仙陨”。
「而吾也在这数千年的蹉跎中迷失了神志,」无根者一顿,语气中有追忆,也有憾然:「若非你手上的那枚芥子戒,不日后,吾恐怕就要身消道解于这人世间。」
原来,陈家居然是神族的后裔?陈如酒的眉心深深皱了起来。
金华州有陈林叶梁四大世家,相互之间都有联姻与交往,既然陈家可能出现神族的后人,那剩下的三家中极有可能还有不少像她这样的存在。
陈如酒问询道:“前辈能够通过这灵力的品质和属性,推演出是何人将这黑渊棘放在我身上的?”
所有尝试与系统的交流都石沉大海,再加上这不明所以出现的种子,一切的一切都让陈如酒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全盛时期尚可,然而今不能。」无根者惜字如金地答。
询问无果,陈如酒只好退出了冥想状态,响亮的雨声扑打着窗棂,她揉揉额角。
已经接近子时了啊。
舒展着僵硬酸痛的肩膀,打算去裕间收拾一下自己,起身看向空空的床榻时,陈如酒瞳孔一缩。
她本来以为容靖在裕间洗漱,因而并未在意,从自己回来到现在已经有二三个时辰过去了,师姐去了哪里?
陈如酒一焦躁,脑海中那些杂乱的声音便又开始长舌妇般聒聒不休。
这是她最近才新添的毛病,捱下身上的不适,陈如酒决定先去裕间一探究竟。
门前很安静,细聆也听不见水声,陈如酒在檀木门上轻敲。
没有人回应。
加大力度又敲了几次后,陈如酒一言不发地推开了门。
海藻一般的长发搭在灵池边,容靖背对着她,没有任何动作,就像是……
那几个不吉利的字方一蹦出来,陈如酒便用力摇了摇头,俯下身,轻轻碰了碰容靖的肩。
“师姐?”
她没用多大力道,容靖身体却软软地向她歪了过来。
灵泉中雪烟氤氲缭绕,陈如酒脱下外袍,凭着感觉将水中那具不着寸缕的躯体裹了起来。
做完这些后,陈如酒双臂微微施力,那没有多少分量的软玉便被扯进了怀中。
陈如酒掐诀烘干了身上的水,低头看时气血却有点上涌。
尽管能从平日的观察中知道师姐身材好,但再怎么样那也是隔着衣衫,比不上眼下的“坦诚相待”,陈如酒稳稳抱着容靖的手微抖,怀中软绵绵的身体随着力道一滑,手忙脚乱之中,险些两个人一同跌进灵池里。
替师姐穿好衣服,陈如酒特地摸了摸鼻子底下。
没有出血。
无根者在识海中对她发出了一声嘲笑。
容靖躺在榻上,呼吸很是平稳,沉寐不行。
陈如酒支颐在床边盯着师姐的睡颜看了一会儿,无计可施。
这种时候还是去联系一下宫湛比较好。
——
“……仙君莫要再回头,自此你我桥归桥呀,路归路,天涯……”
娇滴滴的女声戛然而止,宫湛指尖的凤翎缓缓落下一点红,洒在了尸魁的眉心。
戏子扮相的尸魁张大的嘴巴咧到了脖子,纤细的脊梁骨不堪重荷,嘎嘣一声,寿终正寝。
没有人知晓,通天塔下接通黄泉,那唱戏的女尸因执念成隗,困在三生石上不肯踏入轮回,直到宫湛出手将其击杀,那呈着女魂魄的头颅才顺着忘川水流向奈何桥。
奈何桥对面守着一位年迈的老婆婆,宫湛此行并未易容,那老婆婆姿态恭敬地称道:“凰主。”
宫湛道:“带我去见‘九’。”
那老婆婆本姓孟,是仙陨大难中少有的存活下来的老人,看破红尘便一直驻守在幽冥入口,典生死轮回。
孟婆的手杖在地面上一点,素白的黄泉花便自动蜿蜒出一条□□,指引着宫湛。
随着火元素渐浓,黄泉花不再向前生长,目光可及之处,是一片火海。
在火海之上,用九条锁链捆住了一口精巧的紫金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