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在戚老将军的帅帐中,定下了决定大孟国运的邙谷之谋。
这一战,改变了大孟无数年的走向。
邙谷之战的计划是,一路军马引犬戎进入邙谷,二路军马在谷口、崖顶两侧伏击,三路军马出邙荡口,从侧翼袭击犬戎的辎重,截断犬戎后援,将犬戎主力一举歼灭在邙谷。
一路军负责佯败诱敌,最为危险。当时戚家军帐下,最值得信赖的莫过于卢隐老将军。于是由卢隐、卢辞父子率领五万先锋诱敌深入。二路军马负责伏击,就由车骑将军高庆率领,埋伏在邙谷之上。三路军马需要出骁山、过邙荡口,远击犬戎后军,由戚玉霜率领,提早一日星夜出发,暗度骁山。
当她顺利完成了阻击犬戎辎重部队的任务时,传来的却是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卢老将军受令提前出兵,引犬戎入邙谷,接应部队却还远未赶到。五万部队被犬戎围困在邙谷之中。卢隐老将军为保护卢辞,万箭穿心而死,卢辞舍命突出重围,向帅帐报信。
不想犬戎反客为主,在邙谷内设下埋伏,伏杀了其后赶来的二路军马,高庆等人还攀未到崖顶,被居高临下的犬戎人乱箭射死。
当时邙谷之内,尸骨堆积如山,犬戎人放声大笑,声震林野,在谷中放起一把大火。火势烧了三天三夜,将十万大军的尸身连着百里邙谷的树木,一起焚烧成了一片焦黑的灰烬。
旷野鬼哭,三军披白。
戚玉霜骤然得知这一噩耗,一口血涌上喉咙,差点没直接从马上摔下来。
她强忍着心中巨恸,没有率着最后的第三路军马回返骁关,而是带着这一支哀兵,在寒冬腊月的夜里,潜入北辽河幽深刺骨的水底。
那一晚,帅帐多次派遣传令兵召她回营。遍寻四野,却怎么也没有找到第三路大军的踪影。
数个时辰的潜伏,终于等到夜色中骑马归来的犬戎大军。他们的马蹄声畅快淋漓,得胜钩下挂着大孟将士死不瞑目的人头。
凛冬寒夜,北辽河冰冷砭骨,在犬戎人志得意满地跨进河水中时,一道道寒光再也耐不住,如同暴起的厉鬼,在黝黑的水底之下闪过。
马嘶,尖叫,血肉迸溅的声音响彻在北辽河上。
犬戎人的鲜血将北辽河水染成了一片妖冶的红色。
在水下,无数将士已然流不出泪水,他们动作异常轻柔 ,将犬戎马匹得胜钩上的大孟将士头颅毕恭毕敬地解下,合上他们的双眼,让他们缓缓下沉,永远安息在了北疆滚滚不休的江流之下。
……
戚玉霜早已顾不得右手的伤口。周显为她包扎好的食指、中指,在运力拉开紫檀弓的过程中再次崩裂,血流如注。她草草将鲜血在衣袍上抹了一把,脑海中翻江倒海的念头几乎震碎她的理智。
高庆,早就已经死在惨烈的邙谷中,随着漫天的大火化为灰烬中的一片残骨。
为什么他居然出现在了这里?而且头戴面具,不敢暴露真容?
那个人究竟是谁,是不是已经“死去”的高庆?
戚玉霜心中的震颤无法用语言形容。她蓦然起身,牵过踏雪的马头,翻身上马!
此时,忽勒古已经被众将扶着,接应回到犬戎阵中。他突然大吼一声,粗厉的声音直震九霄!
他竟然用双手握住箭柄,不顾破甲箭深深刺入胸前,倒挂骨肉的倒钩,双臂用力,猛然将破甲箭拔了出来!
鲜血骤然狂喷!
忽勒古却像是毫无知觉,他阴鸷的双眼死死盯住破甲箭的箭头,那独一无二的三棱五钩,还有那一个小小的、却格外刺眼的“戚”字。
狂怒的咆哮席卷大地:“是你——!”
戚玉霜暗道一声:不好!
忽勒古血红的眼睛,突然死死锁定了她所在的山头。
刚才她开弓相助卢辞,就已经暴露了自己的位置。
“你——在那里!”
戚玉霜拨转马头,转身就跑。
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忽勒古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记着揪住她不放!犬戎人的身体真是比蛮牛还耐造!
……
戚玉霜策马狂奔,一路向西。踏雪速度快如闪电,普通犬戎骑兵的马根本追不上她的速度。不到一个时辰,就已经把追兵远远甩在了身后。
戚玉霜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呼出一口气。
总算把犬戎人甩掉了。
但她心中的阴霾丝毫没有减轻,一回想到刚才卢辞重伤回城,戚玉霜心中就隐隐浮上一层担忧。
刚才卢辞中了激将法,出城应战忽勒古,这一败首先要归罪于卢辞本人的烂脾气。但其中,似乎又有着其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忽勒古那番挑衅,对于在场的其他将领都没有那么大的效果,唯独对卢辞来说是不可触碰的逆鳞。忽勒古是否是有意为之,本就是意在卢辞?
要知道,忽勒古本就不是什么有勇无谋的粗人,能成为犬戎战无不胜的常胜将军,忽勒古其人看似粗豪,实则老谋深算,极为毒辣。
不过,卢辞是如今镇北关军中首屈一指的勇将,忽勒古想要取镇北关,首先重创卢辞,也是常理之中的选择。镇北关中的将领,本事一个不如一个,王奇、王百用接连战败,想来其他人都已经吓破了胆子,无人敢出城迎战,所以天奉帝无奈之下派卢辞出城,也是理所应当。
但戚玉霜隐隐觉得,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下午才刚刚传讯周显,让他们将帅府中有犬戎人踪迹的事情告知卢辞,因为卢辞是目前关中唯一掌握兵权,能与汪合分庭抗礼的大将。
这真的只是一个巧合吗?
“咴——”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马的长嘶。
戚玉霜下意识低头一看,踏雪圆溜溜的眼睛十分无辜——不是我。
是何处有战马嘶鸣?
戚玉霜侧头一看,山道旁,一匹浑身血红的战马正在不远处看着她。
这一眼,可把戚玉霜吓了一跳。她定睛一看,这哪是血红色的战马?这分明是一匹白马!
那一身红色,是鲜血的颜色!
戚玉霜忙催动踏雪,三两步跨到这匹马的身边,俯身检查了一下马身:马身上有多处伤口,一部分红色是它自己流出的血液,而更多的血迹,应该是它的主人留下的。
她俯身看向战马的眼睛,这马儿似乎也有灵性,知道她能够救自己的主人,于是四蹄踏地,转身快步向林中跑去,像是要主动为她引路。
戚玉霜一手紧握腰间长剑,压低身形,让踏雪跟随着这匹白马进入密林之中。
远远地,她看到一道身影伏在地上,面朝地面,生死不知。
戚玉霜翻身下马,手压佩剑,缓缓上前。
那人应当是一个少年,身上的甲胄已经沾满血迹,罩甲披风被大团浓烈的血污染成了绛紫色,根本分不清是敌人的鲜血还是自己流出的血液。
戚玉霜心中微微一紧。看马匹的品种,应当是河内马,身上的镔铁甲胄也是大孟出产的样式。也就是说,伏在地上的这个人,是大孟的将领。
他是哪座城关的小将,为何会身受如此严重的伤势?
戚玉霜戒备之心略微放下一二,她伸出左手,将那个少年小将轻轻翻了过来。
少年即使被人翻过身来,也没有任何动静。一张脸上满是血迹,双目紧闭,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了。
戚玉霜伸出双指,在他鼻子下试了试鼻息。还好,至少还有微弱的呼吸。
她用袖口给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血污,露出一张清秀的娃娃脸。
戚玉霜一怔。
这是……
虽然多年未见,但是他的眉眼依稀与当年有□□分相像,戚玉霜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杨元礼老将军的独子,从小放在北疆军营里,跟在她和卢辞屁股后面长大的小将军杨陵!
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戚玉霜手劲不由自主地加大。似乎感觉到有人正攥着自己的手臂,杨陵痛哼一声,神志略微清醒。
戚玉霜抓住他的左臂,叫道:“杨陵?杨陵?杨永先?”
永先是杨陵的表字。听到戚玉霜急促不断的呼唤声,杨陵双眼沉重地掀开一条缝,凝结的血块坠在他的睫毛上,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闭眼。”戚玉霜见他睁不开眼睛,忙道。
这个女子声音……好熟悉。杨陵不知为什么,在这个声音面前,生不出一丝半点反抗之意。身受重伤,在荒山野岭,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他本应该抱着十万分的警惕之心。但这个声音,却像是低醇清冽的美酒,从他的灵魂深处滋生出一种绝对的信任之感,让他生锈般的大脑一时晕晕陶陶,放弃了短暂的思考。
杨陵像是听话的小羊一样,乖乖闭上了眼睛。戚玉霜三下五除二用袖子给他擦干净了眼睛上的血块,说道:“睁眼吧。”
杨陵努力地抬起仿佛千金之重的眼皮,因为失血过多,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忽明忽暗,朦胧中看到一个女子的面孔关切地望着他,却又好像隔着迷蒙的白雾,看不真切。
她是……她是……
杨陵的手指轻微抽搐了两下,戚玉霜连忙握住他的手:“怎么了?”
杨陵喉咙颤抖,刚欲说话,身体猛然蜷缩,先呛出了两口鲜血!
戚玉霜大惊,连忙想要松开他的手,帮他顺气。杨陵却一把反手握住了她修长的手指,冰冷的指尖宛如铁钳,爆发出垂死挣扎的力道,不让戚玉霜离开。
“你……你……”
戚玉霜连忙侧耳去听,杨陵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哭腔,声音细不可闻:
“是……戚姐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