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避开众人在一旁山林里说了一会儿?话,李云深策马出去已经落后一段,不由稍稍加快脚程。
骤然加快速度似乎又有些惊了人,谢青吾猫在他怀里,一只苍白的手颤抖的捏住他的手腕。
李云深正准备安抚他一句,叫他不必怕,刚低头脸色就是一黑。
——谢青吾赤着脚,身上虽然遮了件大氅,但再怎么也是遮不住脚的。
他的腿脚不好,因而一直养的精细,时常备着些脂膏或药酒,不同于他一身的疤痕,他这双腿脚却?是极白净,在秋风里瑟缩着蜷曲起来,足弓白皙纤长,不时招惹些隐晦的视线落在上面。
李云深面色一寒,不由冷觑了沿途诸人一眼,促了一声青骓。
青骓脚程快,不多?一会儿?便甩了身后大军一截,他和宋城说了一声先行一步,自然无人再敢多?看一眼。
一直往前跑了五里才?勒了马,李云深自己先下马,冷眼瞧着在马上的人,并没有搀一把的打算。
谢青吾生怕他走了,不要他了,慌慌张张往马下跳,然而腿脚虚软,眼看着就要一头栽下去了,却?在足尖落地的前一瞬被人稳稳当当的接进了怀里。
两只冰凉的手箍住他颈项,李云深哼了一声,将大氅扯下在地上铺好,方才?将人放下去。
这才?看见?谢青吾狼狈的模样,披头散发,青衫松松垮垮,露出半片旧伤未愈的苍白锁骨,双足赤/裸,在秋风里瑟瑟发抖,整个?人无意识的缩成一团。
“现在知道冷了?鞋都?不穿还到处乱跑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怕冷?”李云深瞪他一眼,还是伸手给他将衣领拢好,而后握住他一双赤足。
也不知道到底是跑了多?久,足跟都?磨破了皮,冻的像是两块冰,握在手心?里都?嫌冷,突然被握住了脚,谢青吾下意识的就想躲,不想又被人拉了回来。
“别动。”李云深斥一句,给他捂了一会儿?,慢慢从脚踝开始给他揉搓,直到手下冰凉的腿脚隐隐发起烫来才?住了手,褪了自己靴子?,捉住他不安分?想往后退的脚给他套了进去。
年?大夫说他的腿,离废就只差最后一步,再不知保养,以后老了怕是有的罪受。
——靴子?稍稍大了些,勉强可穿。
“别闹了,将就一会儿?,等过?些时候再换双合脚的。”李云深安抚的哄了两声,到底忍不住叹气,“跟过?来做什?么?我是去打仗拼命,顾不上你。”
——路上甚至连双合适的靴子?一时都?可能找不到。
伸手拂落他发上落着的一片枯叶,又觉得无奈:“你究竟是闹到了什?么地步,才?叫杨子?仪都?被折腾到没脾气,竟肯违逆我的话把你送来。”
谢青吾有些畏惧的凑过?来,停了停,试探着去捏他衣角,见?他没有反对这才?飞快钻进他怀里,小?声解释:“殿下去哪里,我,我就去哪里。”
李云深心?脏微微颤了颤,哪怕在外面闹的再厉害,在他面前,这人却?总是乖巧的——怎么能这么乖呢?连一丁点的脾气都?没有,乖的让他觉得心?疼。
从前的谢青吾,何曾如此?
或者说,他是否一直如此,在外面玩弄人心?,精于算计,在他面前,却?一直低入了尘埃。
他一身的盔甲,那?人却?也不畏寒,老老实实的窝在他怀里,半点没有杨子?仪说的闹腾,他叹口气,终于还是环住他的腰。
“傻子?。”
怎么就这么喜欢自己呢?喜欢到了把曾经那?样一个?惊才?绝艳的自己逼到了这个?模样,怎么能傻成这个?模样?
罢了,既然放心?不下,就带在身边也好,哪怕要跟着吃些苦,可至少,心?里踏实。
李云深未曾因为谢青吾放缓行军速度,江南情势危急,他不能继续浪费时间,他怕,云安和皇兄支撑不住。
马车速度太慢,李云深又不放心?谢青吾独乘一骑,最后便自己带着他一起。
青骓是个?但凡见?了生人都?要掀蹄子?的脾气,却?唯独对谢青吾温和的很?,不知是否因为当年?李云深曾手把手教过?谢青吾的缘故,颇得青骓喜欢。
他原本还担心?谢青吾会受不住,但几日下来除了疲倦一些,竟也捱下来了,他夜里拿了伤药轻轻褪了人衣裤,还能记得当年?去青州骑了一段路这人就磨破的腿根。
——这一次,他却?并未受伤。
李云深摩挲着他腿根处细腻肌肤上的茧子?,微微愣了一会儿?。
他是什?么时候在没有他的时候坚强至此?
他怎么忘了,他被囚的那?三年?里,这人是出过?征的,临危受命,一战成名?,这人哪怕是在行军打仗上也并不逊色于自己,却?在风头正盛时,只因发现那?些旧事,萌生退隐之意。
谢青吾不光浅眠,还时常做噩梦,半夜从噩梦中惊醒,啜泣着往李云深怀里拱,“别送我走、别送我走……殿下……求你……别送我走……”
李云深便拍着他的背一遍又一遍的保证:“好,不送你走,别怕,不送你走,这辈子?都?不会再送你走了……”
然而不论他保证多?少遍,低头时总能看见?一脸的泪痕,那?人在他怀里瑟瑟发抖,一遍又一遍的哀求着他,不要送他走。
——李云深这么多?年?,第?一次觉得,自己大约是错了。
他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事,大抵就是当年?送谢青吾离开,毁了谢青吾也毁了自己,毁了他们两个?人的一切,最终将谢青吾逼上绝路,成了他一生迈不过?去的心?魔。
——所以这一回,他才?疯了一般要跟着自己,生怕自己再将他丢下。
——他当年?,不该送他走的。
可命运就是这样,悔之晚矣。
后悔的时候什?么都?已经晚了,命运已经走向了它既定的轨道,留给他的,只能是颓然。
——
江南的秋天不同于皇城凛冽,反而带着一股书卷的诗意,满山秋叶飞舞,跌落的时候却?莫名?让人觉得安宁。
李云深一路疾驰,到江南的那?一天,已经是李云霁围困祈山的第?七日,祈山高?峻易守难攻,但苦撑七日也已经是极限。
李云霁久攻不下便放火烧山,李云深到的时候大火已经烧到山腰,山顶楼阁在烟雾中看不分?明,远远看去竟然犹如人间仙境。
那?还是李云安封王那?年?斥资所建,却?并未让任何人住进去,一直空置,直到三年?前先帝过?世,大皇子?哀伤过?甚,不久便追随先帝而去,他方才?第?一次走上祈山,再下来时,身边多?了一个?青年?。
——自那?时起,皇长子?李云鸿过?世,六皇子?李云安身边多?了挚友周牧之,民间则谣传是男宠。
——大约是谢青吾的手笔。
李云霁继位后最忌惮的大约便是拥有皇长子?身份的李云鸿,而在当时,有那?个?能力在李云霁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的也只有谢青吾和陈林,他们两人联手放走了李云深与杨子?仪,用青州死囚制造了青州成王案,而后陈林苦心?经营朝堂,分?心?暗护杨子?仪,唯有谢青吾有那?个?时间和能力安排李云鸿金蝉脱壳。
而当时,他又为何肯担那?样大的风险放李云鸿远走?当时的谢青吾,又在想些什?么?
李云深单手搂紧怀里人的腰,看着他在猎猎秋风里微微闭起的眼,凌乱的发,一只手悄悄捉住他衣襟下摆,懵懂又小?心?。
——恐怕已经没有机会再知道那?个?答案了。
李云霁在收到密报李云深率兵而来后便已经撤兵退走,然而李云深还是来的太快,五千轻骑先行,三万大军随后,外调的十万兵马已经开始从各处汇集而来,江南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
而李云霁先与李云安争夺江南已经是损兵折将,江南还未收入囊中,李云深已经率兵南下,他终于还是差了一步。
如今,他自然是不想和李云深硬碰硬的,李云深有遗诏在手,不论从何处来说他都?只能是乱臣贼子?,更何况这三年?他确实急功近利苛捐杂税不断,已失民心?。
他只是,当了太多?年?温良恭俭的四皇子?,一朝得胜,便想着把这些年?所受的苦全都?还回来,或者说,他的心?思已经是扭曲的,弑父杀兄,坡足瞎眼,甚至身体残缺犹如阉人,哪怕天下在手又如何呢?
而现在,他还要等,等待着一个?时机,如今李云深兵强马壮,更何况——他捂住心?口,嗬嗬的喘着气,甚至于不敢咳嗽出声,一咳既是一口的血。
他当年?为了篡位,暗中搜罗来天下剧毒,又命闻名?于世的药师配制三年?才?得了此毒,无色无味,状似风寒,一般医者怕都?是查不出来的,而他当初为了稳妥起见?,已经在试过?毒性后便赐死药师,所以,即便是他手中也并没有解药。
当初觉得此毒冠绝留作后用,却?不想终有一日作茧自缚,报应到了自己身上。
当真是,报应。
这样的剧毒,除了他身边极信赖之人旁人又怎么可能拿到手?他从前唆使陈林背叛李云深,却?终不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是同样的结局。
呵,皇兄啊,可当真是好狠的报复,这毒每发作一次,都?叫他想到自己是如何弑父的,父皇是如何一点一点接近死亡,如何痛苦不堪,如何满心?绝望。
心?思震荡的人呼吸困难,当年?,父皇也是曾经真心?疼爱过?他的吧?可惜,他终究还是选择了皇兄,所以才?不甘啊!叫他怎么能甘心??
因不肯开口,鼻中竟缓缓流出两道血痕,他愣了半晌,忽而暴怒:“大夫呢?一群庸医蠢货!没用的东西!咳咳——”
话未说完大口大口的鲜血已经从口中涌出,不,他不能叫大夫,不能叫人知道他已经毒侵入骨。
近乎惊慌的张开五指捂住了嘴,可鲜血还是从指缝中一缕一缕的漏出来,稠黏的血液中隐隐掺杂着黑色的血块,落在眼里触目惊心?。
“不……”
他还不能死,当年?父皇年?事已高?,去的从容,可他不一样,他正值壮年?,还有漫长的年?华和抱负,他不能死!他不能!
选择此时对江南用兵,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江南富庶又多?才?俊,更因为李云安自幼体弱多?病,身边汇集了众多?的当世名?医和珍溪药材,他原想着借江南财力重?整旗鼓,同时搜罗医师制出解药,却?不曾想竟在此处见?到了早该死去的人。
——李云鸿。
那?个?,本应死了三年?的李云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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