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夜火光

三月,乍暖还寒,秦都是著名的柳都,除了满城春意,便是处处飘飞的柳絮。

那柳絮飘到春闺帷帐里,便是增了一分意境,飘到寒冰冬雪还未曾消散的刑部大牢,便像是又落了鹅毛大雪,只凭添了凄凉。

阿婉眼中含着泪,掏出一块令牌:“大哥,颂王爷让我来看看……”她顿了一顿,又抽噎了一下,却不知该叫什么了。

往日在南楚,她唤她公主,等她嫁给北秦二皇子,她唤她皇子妃,等二皇子当上了颂王,她唤她王妃。她还想着等日后王爷当上皇上,她能唤她一声皇后娘娘。

她眼中的泪大滴大滴的滚落,声音里带着颤,却仰起头:“狱卒大哥,我来看看我家公主!”

那狱卒听她说是颂王爷府中奴婢,哪里敢不让?颂王爷如今在京城,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光是夺了南楚十座城池立下大功,便让他一时风头无两。

这样的人谁不想攀附?他故作皱眉道:“姑娘,陛下嘱咐过您要见的这人,可是谁都不让见的啊。”

阿婉知他是什么意思,便又立即掏出一锭银子,悄悄塞进他手心里:“大哥不必担心,若有什么事,自会有颂王爷担着的。”

那狱卒掂了掂那银子的分量,立即喜笑颜开,便领着她进去,还不忘说道:“颂王爷日后需要帮忙,尽管说便是!”

阿婉点点头,心底却是凉了又凉。

阿婉刚进狱门便打了个寒颤,里面的湿气腥气让她不由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左右看看,处处都是骇人的泛着寒光的刑具,处处都是新的旧的鲜红的暗红的血迹。

她脊背僵硬,不由又落下泪来,虽说公主自小便不得宠,但也是处处锦衣玉食,金尊玉贵的养着,如今在这刑部大牢,便是不受刑,也吃不了这般苦啊!

阿婉又随着那狱卒拐了几个弯,到了那狱中最深处,才看见那紧锁的牢房。

那狱卒打开牢门,阿婉看见她日日夜夜想着的人此时正卧于榻上,身旁星星点点的血渍,再也顾不得什么扑过去:“公主,怎么会这样……”

那榻上湿凉入骨,楚茗玥听到动静,缓缓起身,对着门口的狱卒道:“大哥,我怕是熬不过今日了,可否给我留些时候,让我跟亲信说几句话?”

她一张脸上沾满污秽,头发乱的如同柴草,形销骨立。那狱卒忽然想起她刚刚入狱之时的模样,不施粉黛,不点妆容,却是挺直了脊背,皓腕如雪,肤如凝脂,明眸皓齿,一行一立都是皇宫贵胄带着的傲气,只短短三个月,便成了这么一副鬼样子。

如今西楚大败,颂王爷全胜而归,又刚刚迎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自然是不能留着这个敌国公主。她就是病不死,也活不过明日了!

这么想着,他默默地退了出去。

阿婉哭的涕泗横流,“公主……呜呜呜……您别死啊,您死了,阿婉可怎么办……”

她伏在楚茗玥身上,还未反应过来,便让人重重地推开。

楚茗玥咬牙切齿,全没了刚刚的垂危之相,恨恨道:“我便是没死,也让你压死了!”

阿婉忙抬起头,转头看向牢门。

楚茗玥弯了弯唇,“骗过去了。”

阿婉擦了擦脸上的泪,从袖口里掏出一件物什交到她手里,“这是云世子吩咐,千万要交到您手上。”

楚茗玥接过去,见是一个乌金丸子。

阿婉泪汪汪的,“云世子对公主的情意,阿婉都看在心里,云世子在我来时让我转告您,公主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便是,他便是拼上性命,也会保公主无忧。”

楚茗玥垂头不语,这世上除了他,再无人对自己有如此情意,只是因她如今一世爱恨皆已东流,整颗心早就凉透了,哪里还能配的起他的拳拳热忱?

她抬头只是笑笑,又嘱咐阿婉道:“你今日离开大牢,便别回颂王府了。你去城郊徐府,敲一敲门,便有一个山羊胡子的老头来开门,你便道:‘二当家的在么?’他自然会让你进去。你便在那里等着我。”

阿婉点了点头,楚茗玥催促她快走,她却仍是恋恋不舍,楚茗玥又道:“你且仔细听我吩咐,等我逃出来,便带你回南楚。”

阿婉眼睛一亮,“公主说的可是真话?”

楚茗玥点点头,“自然是真。”

好容易将阿婉哄走,她将手中乌金丸轻轻一掰,那里面盛满了白色粉末。

她眼中淬毒,将那丸子扣起来,又重新躺回去,闭上眼睛。

牢中又是一片死寂。

入了夜,隐隐能听见虫鸣。

楚茗玥听着渐行渐近的脚步声,还有打开牢门的声音,将那乌金丸藏在嘴里,心跳如鼓,手心里溢出点点冷汗。

她还未转头,便让人捏住手臂,那人直接将她从榻上拖下来,恶声恶气的道:“颂王爷传你呢,赶紧起来!”

楚茗玥抬起头,却不禁发笑。这人不是别人,是秦千颂重用的嬷嬷。之前她以为这人是他的乳母,却无意中听人说她原是秦千颂的引教宫女。

她站起身来,轻弹了弹袖角的灰尘,只斜睥了她一眼。

她站在颂王府门前,左右门上都挂着大红灯笼,铺了红绸,地上还有散落的鞭炮。月上柳梢头,今日场景,与她大婚当日一般无二。

颂王昨日娶了兵部尚书的女儿,她不是没听说的。只是如今却也生不出半分感慨来了。

那嬷嬷引着她去沐浴更衣,束发,妆成,胭脂掩住她脸上的苍白,绘出的颜色又是绝美。

楚茗玥对自己这张脸还是满意的,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勾了勾唇,笑成最明艳的模样,让一个小丫鬟引着进了当初在颂王府的房间,坐在榻上,像极了当初新婚之夜等着他掀起盖头的场景。

她悄悄将那毒藏在指甲里。

只不到半刻,那人便推门而入。

楚茗玥端坐着未动,眼前的人饮酒微醺,面色潮红,刚从战场回来晒得黑了些,粗糙了些,不再是以往白净俊秀的模样了。

楚茗玥牢中几个月早已形销骨立,瘦似黄花,却依旧美得很,身量纤细更添了分娇弱。他见楚茗玥面色哀戚,叹了口气:“茗玥,你我夫妻一场,何必如此?”

楚茗玥眼中却带着绝望,“我在北秦已再无立足之处,况且南楚兵败,我父王定是……”她看着秦千颂,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泪眼盈盈,泪珠在眼里打转却落不下来。

“颂哥哥,你道出了我的心里话,我二八年纪嫁过来,十年夫妻情谊,何必如此?”

他心想西楚已是节节败退,再不过两年,她便是亡国公主,除了几分姿色还能剩下什么?他这么想着,便不稀奇高傲如她会向自己示弱了。十年夫妻,秦千颂对她还是有些情谊在的,如今看她这样模样,也有些许怜惜。

他坐在她身侧,伸手揽过她,察觉她轻轻靠向自己,那温软的模样更是取悦了他。

他在边疆三月不食肉味,只昨夜娶了那尚书府小姐才算开了荤,如今见了她,餍足蠢蠢欲动,不由又将她环的紧了些,他本是要她今晚毙命,她这副样子到让他舍不得了,便笑道:“茗玥,这颂王府你是留不得了,只是本王能在城郊给你寻一处住处,派些侍卫守着,你且安心呆在那里。”

楚茗玥心中冷笑,这分明是想软禁,还装什么情深意切!只是她却抬头感激的看他:“颂哥哥说的可是真?那刑部大牢我是万万不想呆了。”

秦千颂暗笑牢中那三个月的苦终究是磨没了她的傲气,看着她楚楚目光,她呼吸轻轻喷洒在颈间,刚刚饮下的酒更让他觉得浑身燥热难耐,点了点头,已是起了□□,“自然,本王何时骗过你?”

窗外传来的的的一声闷响,似隐隐有光,只是此时秦千颂一门心思都用在怀中温香软玉,哪里注意的到?

秦千颂刚想把她压在床上一番云雨,却见她挣脱了自己,跑到桌子边上便倒了两杯酒,又急切地回来,“颂哥哥,你若是真心,便与我同饮下这一杯酒!”

他目光中有了些虎狼之色,已是急不可耐,哪里还管那么多,接过她的酒未碰杯便一口饮尽,不等她喝完,便将她一把拽起按在被褥间,“你这……”

他忽觉腹中一痛,刚刚的酒在腹中翻江倒海,一股热流涌上喉间,他张口呕出,满床鲜红。

他已然明白了缘由,目眦尽裂的看着楚茗玥,伸手要去掐上她的脖子,腹中却又是一阵急痛,又直直喷出一大口血来,一个字来不及说出,唇齿间又是一大股一大股的血冒出来。

楚茗玥愤恨的将他推翻在地,脸上沾上了他的血,恨恨的笑:“倒是想不到你这畜生的血竟是热的!”

外面已是火光冲天,隐约听见求救的声音。

楚茗玥看着他疼痛难耐的模样,尤不解恨,拔下墙上挂着的佩剑便朝他狠狠地刺了下去,血迹沾在剑柄大红的璎珞上,流光如同烈火:“啐!猪狗不如的东西,本公主之前是瞎了眼了!”

秦千颂又猛咳出两大口血,颤着手去拔腹间的刀,只一触,猛地抽搐两下,又呕出血来,两眼一翻便咽了气。

楚茗玥沉静的看着让人作呕的血流了满地,听得外面细微的动静,挥手打翻了烛台。

火光沿着大红色的床帏,以摧枯拉朽之势漫上了房顶,火光在楚茗玥盛妆的脸上跳动,让她像是从修罗场中爬出来的人一般!

她觉得自己今日杀人放火,与狰狞恶鬼丑恶魍魉也没什么两样了。

她眼角缓缓淌下一滴泪,推开房门,却一下子被人抱住,那人将她整个拥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喃:“玥儿,我好担心……”

楚茗玥嘴角弯了弯,闭了眼睛,泪水却悄无声息地滑落,止都止不住。

那人心中急切,紧接着便放开她,“玥儿,我们先离开!

那一夜颂王府起火,红光照亮了整个长乐街,整个颂王府无一人生还,等大火熄灭后秦帝派人去寻,却只寻得了颂王一节指骨,旁的,尸骨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