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山衔落日,火红的云霞挂上眼角,在琉璃瓦上晕开一片金黄色的光晕。
萧弈为了承平帝的病忙碌了好几日,此刻正倚在窗下一张紫檀木罗汉榻上小憩。
夜幕降临,月光惨淡,冷风浮动。
罗汉榻旁的青玉缠枝芙蓉香炉里,安神香的轻烟渺渺如云,清幽的气息在殿内散开。
睡梦中的萧弈却眉心微蹙,似是睡得不太安稳。
梦中是焮天铄地的大火,熊熊燃烧的火焰直冲云霄,将夜空染上血一般的通红。
跑!
他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跑出万乘宫,离开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浓烈的黑烟呛进他的肺腑,他忍住想要猛烈咳嗽的欲望,死命往前跑。
如果今夜跑不出去,那下一个被剜眼剖心剥骨的人就是他。
自从被送进万乘宫,伴随着他的就只有刻骨的恐惧和周围凄厉的惨叫声。
灼热的火焰啃噬着他的衣衫和肌肤,刺痛很快便从烧焦的皮肤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不管不顾地咬着牙往前跑。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场大火吸引,没人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少年趁乱逃走了。
逃出宫后,他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躲到了城郊的乱葬岗上。
天上下起了大雨,腐烂的尸骨堆里存起了淹没脚踝的脓水,血腥气和腐臭气充斥在沉闷的空气中。
万乘宫所有被用来炼丹的童男最后都会被丢弃在这里。
他用被火烧得血肉模糊的双手在尸骨堆里胡乱地翻找着,脏污的小手扒开了已具有一句腐烂的尸体。
雨越下越大,散发着臭气的积水不断上涨,他身上的血水被雨水冲刷走,触目惊心的伤口裸|露在外面。
终于,他在一具尸体下找到了他兄长的尸身。
确切地说,那是一张人皮。
被雨水浸泡过的人皮上还带着发黑的血迹,已经无法辨认出样貌。但是萧弈认得,那张皮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
那时他四岁那年兄长为了给他折一枝梧桐花被树枝划开的口子。
九岁的他跪在一片腥臭的血水里,紧紧攥着那张人皮,从生下来就没哭过的他第一次痛哭流涕。
“哥!”
伴随着一阵心悸,萧弈从梦魇中醒来。
正巧此时付西涯叩响了门,问道:“主子,五公主又来了,说做了桂花糕。”
一听到是赵奉云,萧弈就不可抑制地想起了那夜赵奉云送来的桂花糖,还有那白瓷碟子上绘制着的秘戏图。
“不见。”萧弈拿干净的帕子擦去额头渗出的冷汗。
付西涯得了萧弈的命令,出门对赵奉云道:“五公主请回吧,主子吩咐了,不让你进灵霄阁。”
赵奉云神色未改,提着食盒,莞尔笑道:“这桂花糕是我亲手做的,就送给首辅大人尝尝。昨夜多亏了首辅出手相救,阿砚如今才能安然无恙,我岂有不感谢的道理?”
付西涯面无表情地用胳膊挡住赵奉云,“主子说了,不让你进,那你就不能进。”
“我也是一片诚心,只想感谢首辅大人的救命之恩。”赵奉云道。
付西涯不作回答,僵着脸站在门前,活像个门神。
“你不让我进去,那我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反正我五公主声名狼藉,不差这点谣言。”
天黑之后,很少有人出来,再加上灵霄阁本就偏僻,无人经过,因此显得更加冷寂,掉根头发丝都能听见。
萧弈在殿内也隐约听见了二人的对话。他惊讶于自己的第一反应不是要不要杀了这个难缠的女人,而是要不要让她进来。
他摇了摇头,嘲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仁慈。
冬夜里寒风卷地,越来越冷,赵奉云和付西涯在门前就那样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僵持不下。
付西涯是习武之人,数九寒冬也不觉得冷。
赵奉云虽也是悄悄习武,但她还是装出一副冷得要命的样子,将食盒搁在世界上,将冻得红肿的手放在嘴前呵气。
月上中天,皇宫里大大小小的宫殿里都点亮了灯,如细碎的星子洒落人间。
萧弈独倚槛窗,望着夜色下的皇宫,万千灯火映入他眼眸,如沉没于无尽的海底。
记忆中的那些血腥与杀戮,罪恶与肮脏,在这个寂静的深夜冲破尘封的桎梏,涌入脑海。
鲜血与杀伐铺就了他位极人臣、权倾天下的道路,他回首,只能见到一路上堆满了皑皑白骨。
在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他隐隐嗅到一丝香气。
又是那种甜丝丝的,将人完全包裹住的桂花香,在那弥漫着的血腥气中荡漾开来。
他闭上双眼,刀山火海,鲜血白骨,顷刻间烟消云散。
脑海中只余那个妖娆的身影,她一回眸,妩媚一笑。
过了半晌,萧弈才缓缓走出空荡荡的玉清大殿,在月色下走到门前,将门打开。
门一打开,赵奉云笑盈盈的脸就闯进他深邃的眸子,他的目光也随之凝滞片刻。
“首辅大人。”赵奉云甜甜地唤了一声。
“进来吧,你要是在我灵霄阁门前冻死了,有损本阁清誉。”萧弈冷冷扫了她一眼。
“首辅您可真会怜香惜玉。”赵奉云语气中带着一丝嘲讽。
“门也进了,东西也送到了,你可以走了吗?”萧弈走到书案前,视线落到自己还未写完的丹方上。
“我才刚进来,怎么就要我走?马上就有一班巡逻的禁卫,首辅难道想让他们瞧见不成?”赵奉云莲步轻移,走到桌案前,将那食盒放在桌上,“我倒是没什么,横竖已经是声名狼藉了,首辅大人可是您一直被奉做仙神般的人物,要是传出些风言风语可怎么办?”
萧弈没有看那个食盒,径自坐下,提起紫毫笔继续写丹方。
赵奉云俯身看向他,浅笑嫣然,“首辅您不打开盖子,看看我送的到底是什么吗?”
“臣不想知道。”
“萧大人在写什么?我不太识字,您说给我听听。”
“不过是丹药的方子罢了。”
见萧弈冷言冷语,她又凑近了些,笑道:“首辅大人怎么如此无趣,每日就只知道炼丹修道?”
“您这样,可就错过了凡尘间的许多妙处。”赵奉云几乎是贴在他耳边,说话时吐露的气息搔刮着他的耳廓。
“臣不觉得无趣,倒是公主说的那些妙处,臣厌恶至极。”
“不试试,怎么知道是有趣还是无趣,说不定世上一回,首辅您就能从中得趣。”赵奉云的几缕乌发从肩上垂下,淡淡的香气缭绕在二人之间。
“夜深天寒,臣劝公主还是早些回去。”萧弈放下手中紫毫笔,眼中闪着寒光。
赵奉云不予理会,反而凑得更近,冰凉的指尖抵上萧弈的脖颈,像一条灵活的小蛇一般在他脖子上游走,最终停留在他凸起的喉结处,轻轻扫过。
“付西涯,送客。”萧弈捉住她作怪的手,将她推开。
守在殿外的付西涯闻声赶来,抬手就要将赵奉云架出去。
“不必劳烦,我自己走便是,”赵奉云想了想,又转身意味深长道:“首辅大人可一定要尝尝我亲自做的桂花糕,为了这几块点心,我可是把手都给烫了个泡。”
萧弈的视线落在赵奉云白皙滑腻的手上,果真见她手上有一个血泡。
只是他不知道,那个泡是赵奉云故意烫出来的。
赵奉云走后,付西涯回到殿内,看着桌上那食盒,问道:“主子,扔不扔?”
扔,还是不扔?
萧弈沉思片刻,千丝万缕的心绪勾缠起来,混杂着那些凌乱的记忆,乱作一团,最终竟让他得出了一个自己都想不到的答案。
看看吧,看看这赵奉云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掀开盖子,见第一层放着一叠桂花糕,桂花的香气顿时溢开,扑鼻而来。
而那碟子,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质,也没有那叫人脸红的秘戏图。
他拿起那碟子,仔细端详片刻,确定这碟子上什么都没有,诧异之余,心中竟然升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失望。
“拿去吃吧。”他将那碟桂花糕递给付西涯。
付西涯倒是很乐意,接过碟子就关上门退了出去。
殿门被关上后,萧弈隐约瞧见这食盒的第二层似乎有东西。
他取下间隔的镂空木板,见下面放的是一本书,书上没有名。
萧弈从食盒中拿出那本书,打开崭新的书页,映入他眼帘的是一对情意缠绵的男女,他猛地将那书扔在地上,从脖颈到耳尖都微微泛红。
他静心凝神,过了一会才平静下来。他一向对男女之事不感兴趣,这种书他从未看过。
在怒火平息之后,他心底却逐渐有一种隐秘的欲望如丝如缕地散开,却很快被他压下去。
他静|坐在木椅上,耳边回荡起徐嗣明说的那番话。
这男女之事,当真如他所说,妙不可言?
他捏了捏眉心,端起桌上已经放凉了的碧云银毫茶,轻啜一口,待那苦涩的茶香在唇齿间散开的时候,他才觉得缓和了些。
放下茶盏时,他的视线又扫过那本书,那炽热的,灼眼的姿势再次出现在他脑海中。
那一瞬间他好似听见赵奉云用她那勾魂摄魄的嗓音在他耳边低语。
她如同缠人的妖艳鬼魅,唤起人心底不可言说的欲望,又让人恐惧,害怕从此沉沦,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