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只是」
晨光透过窗帘罅隙,影影绰绰地落进来。
借昏暗的光亮，知里子辨清右臂上的留言，呆怔一瞬。
用到忘却侦探的备忘录,写在注目到她一望而知的位置，无疑是最优先、必须紧急处理的信息。
挤在最前面，三个小一号的字，是她后补充的。
后边明显属于乱步的字迹。
「这次,你绝对不会对我坐视不管的,对吧」
这次，说明有上一次。
不只是这次,是她的回答。
脑袋里仿佛有星星晕乎乎地转，知里子不得不慢慢整理现状。
记忆莫名缺失了一段。她只记得新人来访和面试，对这句留言的前文、后续没有一丝印象，更别说左手臂上缺少前因后果的记录——“社长和你同时掉进河里，社长会立马去救你。社长最专业,最厉害,我比不过他”,知里子捕捉到一种委屈的情绪。
知里子视线微移,直直对上歪歪扭扭蹭过来、连棉被和她一起拥住的乱步。
乱步将眼睛微微睁开一道缝，发出呼噜噜的轻微声响,像幼猫撒娇。
“唔,知里子。”
这不是她熟悉的事务所的西式布置,是侦探社的社员宿舍。
知里子嗅见乱步身上闻惯了的香波和沐浴液的气味，和榻榻米、被褥上淡淡的甜味。不知道是平时没把落下的零食碎屑和漏出来的饮料扫除干净,或者说，乱步就是一瓶甜甜的人型香精，给他常驻的位置都染上了这种味道。就像某些生物,天生会在领地留下标志，宣告这是专属于他的，生人勿动。
情况是可控、安全的，无需过分担心。
知里子做出判断，才徐徐松了一口气。
“……热的，乱步。”
“因为我把被子都给你了。你分我就不会那么热了。”
说着，乱步扯了扯被角，把自己塞进来。
“……这样更热了呀。”
“唔。”
乱步应了一声，但没有动。
他的脑袋静静抵在她颈肩。
轻轻贴合的，除了微烫的脸颊和前额、胡乱翘起的额发，还有柔软细幼的绒毛。热度就着亲昵的近距离传过来，烫得过分，却使人安心感十足——他不会做更逾矩的事情了。
“现在感觉热的话，等到我生日就要冬天了——那时候就不会嫌弃我热啦，反而会觉得我很好用喔！比不好搬动的被炉轻便，什么时候都可以抱着。普通人不会抱着被炉出门吧。即使是力大无穷的异能者宫泽君，也不会这么做。而且，被炉是木头加发热器的组合，质地刚硬，我可是软乎乎的——”
乱步眯着眼睛，得意地列数起来。
他说话间的热气，打落在脖颈，痒痒的，情不自禁催人软化。
内容却使知里子禁不住弯起眉眼，发笑。
“是世界第一厉害的名侦探！被炉还不会说话，看不穿任何没有难度的真相，只会傻傻的发热，根本不能和可靠又可爱的我相提并论。知里子，对吧，对吧，我是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热源！”乱步用你真荣幸的语气，强调。
“啊。可是……”
中央处理器转动的速度较往常慢几拍，知里子缓缓界定，说：“现在用不到冬天使用的取暖用具吧。不论被炉，或者你，现在都用不到。”
“到能使用被炉的时节——等到我生日就可以把被炉拿出来用了，很快的啦！虽然从现在到十月二十一日，数起来还有那么长，实际过起来很快的！不过，在我的生日，明明是大家要为我庆祝，给我礼物，反而是知里子你会收到一台世界第一厉害的名侦探乱步牌「被炉」——那我要更厉害的生日礼物，要超过「我」的！那，我从现在就开始期待了，知里子你要从现在就开始好好想、认真准备喔！”
对话的节奏完全由乱步把控着，知里子尽量汲取、收拾信息。
隔了一个呼吸，乱步接续：
“啊！知里子，你可以晚一点再好好想，在我把你堆积如山的问题先全部解决后。疑问现在正要从你的脑袋里满出来了，你根本没办法全身心投入地考虑、筹备我的礼物。”
知里子颔首，低声问起：“事务所招新后，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这里……我的记忆，为什么断片了？
“呼，竟然——”
乱步撅起嘴。
“事务所没有被人报复，你也并非头部受创导致失忆，请不要随便想象糟糕的情况，想一想就知道了，我不会让这些情况发生的！你只是不小心喝了太宰做的「孟婆汤」而已。”
“孟婆汤……太宰研究出了能让人忘却烦恼的料理吗？如果这种料理能够大批量生产，没有后遗症，或者症状轻微，那听起来可能……不就是针对某些病症极有前景的治疗手段吗？太宰或许可以因为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而青史传名——”知里子边判别自身状态，边忍不住散发思维，被乱步不由分说地截断。
“才不是忘却烦恼的料理，你把我的交换忘光光了，哼！”
乱步没有松开，手脚并用拥得更紧了，朝她呼呼地吹热气。
知里子歪了歪身子，避开热的和更热的气息，不确定：“我应该有准备特别的备忘录，把重要的交换记下来了……吧？是这个，乱步你想交换的？”知里子看向左边的留言。她如本能般自然的第一反应，应当与忘却之前一致。
“——请换一个吧，乱步。不只是这次。我不会对你不管不顾。”
乱步渐渐鼓起脸颊，缄默。
“……抱歉，又没给你你想要的答案。总之……不可能是想要这个吧。”
知里子举起她难以解读的右手边的留言，转换话题，“福泽桑和我同时掉进河里，福泽桑会立马来救我。福泽桑最专业，最厉害，你比不过他……为什么？”
“昨天我说了很多很多，你现在忘光光了的话。可以记录又显眼的位置不多。这是你听到后，笑得最开心的。”
为什么。
不能理解，为什么她听到这句话，会表现得尤其高兴。
知里子想不通，不明白。
“乱步。为什么会说到这个，福泽桑和我同时落水的话题？无论我怎么考虑……这都是非常不合常理的设想。就算我头部受损，也不至于无理到让你做一道任性、毫无逻辑的选择题，在同时落水的福泽桑和我当中，你救且只能救一个。最合理也安全的现实，无疑是福泽桑先轻而易举地自救，再毫不费力地帮不擅长游泳的我解除困境。”
“啊，我也搞不懂啊，为什么会有这种充满不合理的问题。当你最重要的两个人同时落水时，你会先救谁——社长怎么可能会落水！知里子你也不是会无故落水的类型。既然是同时落水等我选择先救谁，那说明你们的距离相当近，就算距离很远，我救社长、救你的速度肯定比不过社长。我真正应该马上准备的，是一起暖暖地泡澡才对！”
乱步斩钉截铁。
除了最后一句，他与她的想法毫无二致。
她的疑惑，不是为什么会有这种无理的问题。
而是，为什么会说起这种无理的问题。
知里子合眼。
她知道了。
“虽说是这样，但真的想一想社长和你同时落水，我搞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只是想一想就超级生气了……我的话，是绝对不会让你们陷入掉下去的危机。这是异常蠢笨又无聊的恋爱考验，对吧？所以说，真是搞不懂啊，大家为什么会喜欢在毫无意义的问题上浪费时间。”
在光线黯淡的环境中，她合着眼，听觉越发灵敏、清切。
窗外鸟雀清脆的鸣啼、隔壁早起练武尽量控制的动响、榻榻米和被褥窸窸窣窣的摩挲、砰砰作响的心跳，以及乱步挨在近侧，郑重其事地重复她遗忘的记忆。
“不是你说起的，是我。我想交换的，在知里子你否定了刚刚那个以后，你让我换一个吧，我就如你所愿换了。换成我现在，之前也是，总之是一直最想要的。”
“你。”
“我想要你！知里子。”
“想要就是喜欢。我喜欢你，是真实、纯粹的喜欢。判断喜不喜欢，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了。就像众所周知，我喜欢弹珠汽水，社员习惯用我喜欢的弹珠汽水来收买我，打乱我的工作计划。可是，我只在渴了的时候特别想喝，喝撑了就不想了，甚至会反感。我喜欢吃粗点心，在饿的时候尤其想吃，喜欢吃，怎么都吃不腻。可一旦把肚子吃胀了，要吃消食片帮助消化，不然胃痛得难受，那时我会坚决拒绝一切食物，因为难受得吃不下。”
“我喜欢弹珠汽水和粗点心。只在渴了和饿了的时候，特别想要它们。而不论什么时候，我都想要有你在，有你陪我。想要的时间远远长过弹珠汽水和粗点心，没有不想要的时候，所以是比喜欢弹珠汽水和粗点心要更喜欢、无法比拟的程度，就这么简单——”
“想要，喜欢，想更进一步。我检索过，女性的理想型男友标准、作为恋人必备的品质、恋爱的技巧和方法、各阶段的身体接触……总之很多很多，搜索引擎键入第一个后，会自动联想关键词，接下来只要一个一个点下去就好了。在侦探社总有一些时候，会因为没有事件而特别无聊，我看完了所有检索页面的前百页，结论是没有一点参考性。在恋爱技巧和方法中，我就看到了好多次重复的恋爱十大考验的总结，以及应付考验的所谓标准答案。就是在那里看到了，最重要的两个人落水，会先救谁这种毫无道理的问题，真是。”
“虽然我清楚知里子你并不会以检索结果为标准，但是，我对比过，我都符合哦——全部符合喔！在普通人的标准中，我是再可靠不过的选择！就比如，有一个女性找恋人的十条标准：「一，他记得你的每件小事」，我的记忆力超绝，十年前、二十年前的小事，也记得清清楚楚；「二，他对你诚实」，我从不说谎，而且会让全世界都对你诚实；「三，他会哄你开心」，我每天都在做给人开心的事情，大家看到名侦探出场，都会发自内心地绽开笑，不，犯罪者会对我的存在痛哭流涕；「四，他喜欢陪在你身边」——我喜欢陪你，还喜欢你陪我！……”
乱步充分发挥了不停说话的特长，像不知疲倦的蝉，却不会觉得他吵。
终于，乱步说完了她遗忘的话。
停顿片晌，他小声问起。
“所以，判断喜不喜欢这件事，是超级简单的。那——知里子，你喜欢我吗，你想要我吗？”
“你想要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