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中岛敦听话地点头,愣愣地起身往外走,脚步飘忽。
他的中枢处理器像一道停滞了的生产线,用力按住开关,却始终无法开始正常工作,只能任由材料在起点堆砌——脑内盛满乱步的发言,思绪几乎一片空白,中岛敦不能理解,难以理解。
他就是……对自己穷追不舍的老虎?
让自己恐惧到不敢合眼休憩,不敢停下寻找野食果腹,一路疲于奔命的凶兽?
那只到孤儿院大闹了一番,损坏了重要的田地和仓库,使所有人害怕被生吃掉、担心明天食物就不够吃了、他以为自己被当作诱饵勾其离开的元凶?
中岛敦瞪圆眼。
假若他真的……拥有变成老虎的特殊能力,那归根究底,一切的一切,原因……
在他。
之所以常常被关进惩罚室,是因为他的特殊能力:变成老虎,不受控制地毁坏设施和作物,对其他人造成极其严重的安全隐患——乱步说这是一个人和一群人的利益取舍问题。
与此类似,中岛敦幼时曾在书上看过伦理学上最知名的电车难题,和面试的各种常识介绍放在一起:
「疯子将五个无辜的人绑在铁道的一边,一辆刹车损坏的电车正疾速驶来。你有一个选择,可以拉动拉杆,使电车改道,驶向绑了一个人的另一边。请问你的选择是?」
这个问题的提出,是用以批判「只站在多数派的角度考虑,为多数派提供利益」的功利观点。
中岛敦绞尽脑汁考虑过,到底应该牺牲少数者的生命挽救多数,还是什么都不做,因为他并没有替人决定生死的权利。绑在另一边的一个人同样是无辜的。
五个人的生命和一个人孰轻孰重,中岛敦不知道正确答案。
但是老虎和人,一只害兽和一群人,一个不受控制地、无意识可能会伤害到其他人的特殊能力者和一群无辜的人——即使是他自己,也认同院长的选择:为了确保其他人的安全,必须把老虎单独隔离开来。
他不想,也不能伤害其他人。
当然,这并不是说,他认同院长构陷的手段和凶残的恶行,应该有温柔一点、稍微不那么凶狠的做法才对。
棍棒打击,冷言冷语,他被刺穿手脚和烧伤身躯,各种不计其数、无法言喻的苦痛……那个人绝对是无法原谅的恶人!
中岛敦眉紧紧皱起。
先不论乱步毫不顾忌地砸晕他的所谓真相,知里子娓娓道来的分析是他信服的。
将他与普通人进行对比,得出他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的结论——同理,比起常识,中岛敦忽而注意到以往一直忽略的,自己身上其它不合常理的地方。
中岛敦还读过许多适合儿童阅读的百科全书,他记得其中提到:
「如果人不吃不喝,三天便会身亡;若能补充水分,则可以坚持七天,甚至更久一些。」
他被关进惩罚室,被禁止吃喝,一周甚至更久,饿到脱力、头晕脑胀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那个,他……到底是靠什么坚持下来的,单纯的意志力吗?
不行的吧。
仅凭意志力就能生存下去的话,那孤儿院就无需每日定时提供温暖的食物了,也不用再担忧资源短缺。
大家都提起十二分的意志力,靠意志力齐心协力度过暂时性的难关吧。
所以,院长边对伤痕累累的他口吐恶言,边面无表情地给他注射的……那不可能是毒/药,而是人在虚弱状态下所必须使用的,饮食的辅助手段,营养剂——
中岛敦难以置信地停住脚步。
可是,可是,这一切成立的前提,人……怎么可能会是老虎嘛。
而且——
呆呆地走到门外,中岛敦猛觉不对,他刚刚根本没和知里子说到老虎!
中岛敦转身,双手紧攥,指甲深深刻进掌心的痛感径直抵达中枢处理器。他不确定地问:“……乱步桑,我刚才,好像没说过……老虎的事情?而且,”乱步言辞凿凿的,仿佛亲眼目睹了一切。不只是老虎,连他未提及的,院长外的其他人,对他犯下不可原谅的恶行也了然于目。
“所以说,真是拿不可救药的笨蛋没办法呀,我就是这么厉害的世界第一名侦探!”
乱步不容置喙地截断他的话,又用清脆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脸上挂着亮闪闪的自得。
以及,中岛敦用仅剩的一点思考能力,读懂乱步满脸洋洋自得以外的信息:「有事请离开,无事也请离开,总之请他快点离开!」。
恰时,呼——
中岛敦反射性接住,自上由下朝他扑来的黑影。
是一只软乎乎的黑猫,不,不只是一只,两只,三只……总共有四只。
乱步用余光瞥了一眼,那是知里子请社长收养的四只黑猫。
中岛敦不知所措地抱住猫,又流露出疑惑的神色,果然是笨蛋。
“啊……中岛君,那是福泽桑的猫,看起来很乐意亲近你的样子,可以暂托拜托你照看一下吗?”
知里子掬起非营业性的柔和笑颜,说。
现在有软乎乎的猫抱,应该比独自一人待着要好,这是知里子的思考方式,很好懂。
可是,比起娓娓而谈的谈话方式,引导蠢笨的新人自己慢慢发觉真相,果然还是开门见山更痛快,一下子说得明明白白,对方又不是脆弱的易碎品——要被那样关注、珍视的,只有最可爱的他一个!
乱步歪头。
就算是投资理财,也不可以!
价值70亿美元的悬赏目标,同时意味着等值的风险。
不能因为太宰治意图让中岛敦入社,中岛敦也拥有通过入社测试的品质,就视风险于无物——那家伙对如何控制自身异能一无所知,智商也低得可怜,还是多方势力的目标,这代表数不清的麻烦,好烦。
“如果有问题,欢迎找我,我会尽力想办法,不论诉讼,还是诉说烦恼,或者其它事情。暂时请安心地住下吧,先把身上的伤养好,我会负责的。还有,中岛君,抱歉,乱步一直是这样的,日后也请多包涵。”
乱步面露得意,知里子肯定站在他这边。
虽然要论自己认为的优缺点,他全部是优点,没有任何需要改正的地方!
换言之,他没有任何需要请人多包涵的地方,这是知里子过分温柔的客套话。这种温柔现在是独属于他的,要尽快让其他人都意识到这点。不是所有人都有领会人心、认清现实的能力。
明确心意后是理所当然的得寸进尺,顺便广而告之。
乱步的语调不禁染上几分轻快的色彩。
“知里子,松田桑目前正好在横滨对吧,就请他接送吧——”
中岛敦乖乖地合上门。
知里子闻言,望来。
“乱步,既然你已经好到可以主动出门购物了,那就销假回去工作吧。”
“咦咦——不要!我不要,我不要现在就回去工作啦!”乱步意志坚定地拒绝,“知里子你为什么要急着把我赶回去工作,社长难得给我批了好长好长的假期,就是让我们随心所欲地享受,而且我们还要回东京参加柯南的亲子活动。再说,今天大家都正忙着逛街呢。”
“忙着逛街?今天是要正常工作的平日吧。”知里子不是怀疑乱步的判断,只是不解。
“大家要买贺礼啊。”乱步说。
“买贺礼?最近应该没有要送礼的重要节日或者生日。侦探社送礼的话,那是事务人员的工作。定期购置给邻居的歉礼,也无需全员出动。买入社测试的道具,给福泽桑的猫的用具吗?……什么?”
知里子列数可能性,又一一否定。
乱步开心地笑,刚刚语调有点不高兴,这下又突然被逗笑了。
“当然是给你和我的贺礼啊!祝贺我有你,也祝贺你得到了世界第一厉害的名侦探!啊——大家今天最后会送什么贺礼过来,我现在就能说中喔,所以根本没有去侦探社的必要,在这里等他们回来就好了。知里子,你要猜猜吗,贺礼分别是什么?”
乱步俏皮地问,表情欢快又张扬。
说着,乱步裹着毛毯,扑哧扑哧,像在水里乱扑腾似的,用自创的自由泳姿势挪过来。
三坪大的房间,很快能从这一边到另一边,可爱的笑脸随即近在咫尺了。乱步枕在近侧,今早本就未梳理过的黑发因挪动变得更凌乱,蓬松地炸开了,眼睛微微睁开,泄出琉璃般的流光溢彩,璀璨,夺目,仿佛会摄人心魂。
知里子正想着乱步振振有词、毫不害羞的大胆宣言,她的左手被捉住,乱步轻啄了一口。
微烫的吐息轻轻落在她指尖,乱步似乎是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新游戏,一下,一下,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