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诡心

自得知江砚突然受伤昏迷,江家的亲戚之间便异常活跃,住在本地的也就罢,连那些原是从外地赶来喝喜酒的也不着急走了,连夜就延长了旅馆的过宿时间。

这厢,江连淳用过午餐后,便一人前往南边的栖德堂找大太太。

屋内头吸气声声,妇人们在窃窃私语,也没人注意到窗外头还站着江连淳。

孟夫人正坐在床沿边,拿着汤药小勺一勺地给床上昏迷不醒的小人儿喂去。

江砚静静的躺在床上,单是出气不进气,眼睛紧闭,脸色苍白,还是未醒。

汤药喂了一半,洒了一半。

“砚儿,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看看娘亲?”孟夫人眼里含着泪水,摸着小人儿的脸,轻声地呼唤她。

站在一旁的杏黄裙装的女人满面担忧,因不知道江砚受伤的缘故,更不知妧蓁的存在,哀叹一声,“这外国医生也看了,咱中医的药也吃了,砚哥儿怎么还不见醒呀。”是江家远房表亲,秦氏。

坐在东边炕上喝了口茶的红衣女人掀了掀眼皮,红唇微微一勾:“这么小的孩子就磕破了脑袋,哪能这么快就好的?”是孟夫人的堂嫂子,李氏。

“我来的路上就听外边人八卦,说小孩莫名出事就是有不干净的东西缠着,才招了这样的祸事呢。”

说着,秦氏掏出手帕子按了按眼角,“族长常说砚哥儿面相好,是个有福的人,如今却落了这样的事,叫他老人家如何安心呢。”

“你可别傻傻的什么都告诉他老人家,他老人家最迷信了,总说小孩子磕碰不得,特别是那脑袋,磕碰了就容易变傻子。”

说着,李氏轻轻一笑,朝秦氏扬了扬下巴,又问:“你还记得村里头那个小傻子不?”别有深意地朝孟夫人睨去。

秦氏迟疑了一下,声量小了三分道:“自然记得,那傻子当年也是在农地里磕了脑袋才变成这样的,都养到十岁了,说傻就傻了,可真是太可怜了。我家爷们担心我不能照顾好我家狗蛋,成天拿这件事情来吓唬我,我可不敢离开狗蛋半步呢。”

孟夫人紧紧攥了那盖在江砚身上的大红五彩莲花缎被子,强抑着怒气,迟迟不肯发作。

李氏起身来到孟夫人身旁,带了翡翠戒指的手轻轻抚了抚她的肩头,“澈大媳妇你也别太伤神了,小孩子矜贵,也怕是难熬过去,也该想想怎么给老族长交代才是。”

大老爷名讳江连澈,故族内长辈皆唤孟夫人为澈大媳妇。

这些话无疑都戳中了孟夫人的痛处,高涨的怒气,在她深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渐渐平缓了下来。

不能生气,不能生气,她要是气倒了,还有谁能照顾砚儿?

“砚儿不会有事的。”孟夫人咬咬牙,强稳着心神,脱下自己手腕上的迦南香嵌金长圆平安字纹十八子手串套在江砚的小手腕上,又念了几句保人平安的佛经。

看着孟夫人气得瑟瑟发抖,李氏与秦氏互相交换了个眼神,皆是嘚瑟之意。

正当她们心里暗爽之时,门帘被掀开。

“老族长那边我已经派人回去安抚了,自然不会叫几位嫂嫂费心。”江连淳笑着走进来给三个贵妇人作揖。

“原来是淳二来了。”李氏朝他微微点头,秦氏则起身回礼。

江连淳靠近床边,看了眼塌上的人儿,轻声问孟夫人:“砚哥儿可好些了?”

孟夫人轻轻摇头表示没有,又请他去坐,方叫立在一旁的秋杏给他上茶。

江连淳轻轻一叹,转身到炕上坐去,朝炕桌对面的李氏问:“堂嫂今天可有见过我那堂哥?”

李氏方想说来她之前还见过,只是话还没出口,便听见江连淳叹气道:“堂嫂您该帮帮我,堂哥前些日子说要开个造纸的厂子,找我借了三十几万,可如今那厂子尽是亏损八十万,堂哥就撒手不管了,我也自掏腰包补上了亏损。”

他接过秋杏手中的茶盏,抿了一口便放在桌上,玩笑似的又说:“只是您也知道,我家的财政不归我管,是归阿慧管的,这前后没了一百多万,要是让阿慧知道了,不好来闹你们,却是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的。”

李氏当即冷笑:“他叫你借钱你就借了?你原就是个做生意的料子,难道就看不出来这厂子有没有前途?白叫他踩这个坑?”

李氏自己就是官宦人家,仍是前朝的习惯,士农工商,商是最低,便特意说江连淳整个人都是低贱的,不像她家爷们,是做了教育局的官员。

江连淳道:“我是不同意,和他说过这城里虽没有造纸厂,可外地来的纸供应是够的,价格也是最实惠的,摆明了没得赚。可他偏说有得赚,还说当官没前途,每月拿那一点工资还不够给自家洋房的杂费,我这个做兄弟的难道见死不救?”

这话,意有所指。

李氏飞红了脸,她自己在外边辛辛苦苦的维护他的脸面。他倒好,竟到处去说她爹给他的职位是个没前途的,这是把她李家脸面往地上踩。

一直保持安静的孟夫人也哼笑一声:“这是别人家的事儿,二爷又掺和什么劲?如今好心被当驴肝肺,该。”语气里却没有一点讥讽的意思。

闻言,江连淳亦不恼怒,笑道:“大嫂教训得是。”

孟夫人惯来贤惠文雅,这番话却尽让李氏没了脸。李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话头噎在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起身便走了。

秦氏在女人堆里就说不上话,全依仗着李氏做人,自然是跟着一起走的。

屋里再无其他人,江连淳望向那背对他而坐的孟夫人,温声道:“大嫂若是不想见她们,我回头去说一声,让她们别再来了。”

孟夫人听着这样治标不治本的法子直觉得可笑,扭过头来看他,泛红着眼,一字一句道:“她们一天天的,早中晚的,来盼着我的砚儿死呢,若不是你们执意要那女孩进门,哪来这些事?你去把那孩子送回去,我们砚儿不需要她!”

她说的正是叶妧蓁。

“大嫂,您先别激动,让她进门是爹的意思,是不可能再将她送走的。”

“那就叫她躲着远远的,不许她靠近砚儿一步。”

孟夫人知道他对自己向来孝敬有礼,又想他好歹是男人,是要面子的,便软下声来:“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没有二爷那样儿女双全的福气,难道二爷就不能体谅我这个做娘的心?”

江连淳一窒,无奈:“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想回头是不可能了,为了砚儿的将来,您也该忍一忍才是。”

这就是没得谈了?

她心里宛如被刀绞般恨,突然提高声音,很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我还要给砚儿拭身,恐怕是没空听二爷说这些大道理了,二爷请回吧。”回过头去,不再看他。

江连淳定定的望了她半响,叹气,扬手作揖准备离开,临出门前仍说了一句:“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大嫂不如试着和相处一番吧,到底是我们亏欠了她的。”

还好赶他走了,不然继续让他说下去,孟夫人有预感自己肯定会被气晕过去。

他们亏欠叶妧蓁的,就要她去善后。那他们亏欠她的呢?

他们当年欺负她孤身一人,要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儿被当成儿子养。

未来还要让她看着女儿娶一个媳妇。

他们欠她的,又如何算?

孟夫人气得整个人都在发颤,紧紧握住了江砚的小手,那软软的触感方让她冷静了些,要她去找那个企图害她女儿性命的人聊一聊?

不可能!

傍晚,天上再次飘起雪花,偶尔有凛冽的寒风吹过,卷起雪粒子与那竹叶子在风中飞舞,簌簌作响。

孟夫人刚给江砚喂完药,正在吃晚饭。可面对着满桌子的饭菜,她却一点胃口都没有。

门外的软帘子被人掀起,老李搓着手,伏着腰进来了,笑着给孟夫人作揖,“给太太请安,老太爷派老奴来瞧一瞧二爷。”

又瞧见桌上的饭菜未动,老李瞧着也替孟夫人难过,便压着极低的声音,正色道:“太太伤心是人之常情,可也要保重身子,澈老爷不在,大房一脉可是全依仗着您了。”

听到他提起江连澈,孟夫人心里又是一疼,真是一祸未平,一祸又起。

她脸色黯淡,恹恹一笑:“我知道的,你也不算白走一趟,大可告诉老太爷,砚儿的气色好多了,叫他老人家不必再担心。”

老李走近床边,细细看了一眼仍在昏迷的江砚,确实原先是苍白的脸蛋儿,现在已经是粉粉的。

江砚的好转却没能让老李放松下来,唉声叹气的碎碎念道:“老太爷哪能安心呢?二爷是没事了,可单柴房那位,就把老太爷气得吃不下饭了。”

闻此言,孟夫人放下筷子,眉心微微动了动,“她又怎么了?”

老李不由得叹气:“那到底是个孩子,不过是脾性太倔了,怕了老太爷便一直不敢去见他老人家。您知道他老人家是最不喜欢别人违逆他的,能不生气嘛。”

孟夫人默默地听着,没有表达任何意见,似乎想了许久,才低下头,食不甘味地喝了口鲫鱼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