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新衣

要向族宗辞岁了。

孟夫人听了这话,下巴转向叶妧蓁,将她上下打量一番,一身灰布棉袄,外面紧紧地套上一件三成旧蓝缎子小坎肩。

她微微含笑,道:“我们家规矩不多,也该讨个好意头,好好地过跨个旧年。”

江婧接过话头:“就是就是,哪有穿旧衣服过年的道理呢?”说着,起身穿回绒袍,也不管叶妧蓁如何想的,拉住她的手腕就往外走。

江砚见状,一把拉住叶妧蓁的另一只手,“你们去哪?我也要去!”

江婧回头睨一眼小屁孩,笑道:“姐姐呢要和妧蓁去换套漂亮衣服,弟弟你就先陪着大伯母过去昂。”

小家伙当即从凳子上跳了下来,攥住叶妧蓁的手,嚷嚷着也要一起去,黑溜溜的大眼睛凝着她,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任谁看了都不忍心拒绝。

叶妧蓁的心又被小孩软得一塌糊涂之余,连连点头答应。

不等江砚欢喜,江婧就直接走到小家伙面前,拍掉她的小手,将叶妧蓁挡在身后,叉着腰:“不行,弟弟不知道男女授受不亲吗?”

一个吃疼,白花花的馒头手背瞬间红了,江砚眼泪花都出来了,她又不是在问她,她干嘛抢着回答!

“这样子,你也是要换衣服么?你穿的绒袍就很好,倒不必再换的,可不要磨磨蹭蹭的。”孟夫人莞尔,一把将龇牙咧齿的小家伙抱住。

江砚在孟夫人怀里顿时没了声气,想闹腾又不敢闹腾,生生憋着气,大眼睛愤愤瞪着自家堂姐。

江婧应了下来,视线又落在江砚身上,挑了挑眉,像是在说:你能奈我何?

转身,她双手搭在叶妧蓁的肩上,欢颜笑语,顺势推着她往外走。

临走前,叶妧蓁望见江砚耸拉小脸,扁着小嘴,黑溜溜的大眼睛就这样与她对视着,委屈又不忿。

她知道,情况很不妙。

夜晚,室外的气温骤降,路灯下,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甬道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鉴于这段日子对江砚的认知,如果她不下点心思,是很难将小孩哄好的。

沿着巷子走到了分岔路口,眼前的景色豁然开阔,江婧突然顿下脚步,转身,望向一直不言不语但又寸步不离的女孩。

她面无表情,唇角微勾:“我还没去过你们的院子呢,你走在我后面,是要我给你带路?”

或许只是对方调侃,可还是让叶妧蓁颇为不安,腿就已经比脑子转得快,小跑几步到江婧前面,给她带路,也不说话,就埋头盯着地面,满脑子是小孩委屈的样子。

“怎么?气我将你和江砚分开?”

她摇摇头,当然怪你啊!

江婧又寻了几个话题与她说了一会,女孩除了嗯哦嗯呐的,就没其他话了,她渐渐觉得没趣,便没再说什么。

两个女孩沿着露在雪地外墨黑石子铺成的蜿蜒小路走,穿过稀疏伏雪的竹林,再跨过月洞门,就是叶妧蓁和江砚所住的院子。

江婧仰着脑袋,打量着正门处的牌匾,眼珠子转了转,忽道:“心木院,这是谁取的?爷爷吗?”

这话又让叶妧蓁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抬头随江婧的视线看去,眼皮都跳了一跳,这居然有个牌匾!

怪不得她平日里一直有听到婆子们说什么什么院的,她懵了好久,要么不敢问,要么就是忘了这么回事,之后就不了了之,原来是指这个。

真不是她马大哈,自从和江砚待在一起,她的视线就一直是往下的....

“嗯...应该是的....等等,这不是沁荣院吗?”叶妧蓁突然反应过来。

“哦,是我看错了。”江婧眨眨眼,便笑着跨过门槛进去了。

“......”

她怎么觉得这位大小姐像是故意的多一些?

沁荣院的下人们一见到江婧来了,脸上笑容无不灿烂的,纷纷出来请安,嘘寒问暖,那大小姐的娘可是内院管家的,不赶紧讨好才有鬼哩。

“这春天还没到呢,是什么风把您吹来咱们沁荣院呀?”春雨奉承笑问。

“今天可是大年三十,肯定是吉祥风!”夏梨笑嘻嘻道。

江婧听了只是微笑。

有好事的洒扫婆子上赶着要巴结,生怕江婧瞧不见她似的,趁着她们不注意,身子往前一挤,屁股往右一歪,正好将一旁的叶妧蓁给撞开了,这是完全不把她放在眼里。

叶妧蓁是心知肚明的,在这群奴仆眼里,她根本不配伺候江砚,更不配与江婧走在一起。

不过并不打算计较这些,她现在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能不惹是非就不惹是非,受排挤而已,又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

慢慢地跟在她们后面走着,下人们前拥后簇着的江婧很是耀眼,像极了天上被星星围绕的月亮一般尊贵,而她只是被嫌弃的。

方才的自我安慰再也作不下去了,叶妧蓁心里不禁泛起一阵酸涩。

踏上主屋台阶的方砖,秋杏赶紧上前挽起了大红锦绣暖帘,帘角缀着的一对‘福’字压角上的夹竹流苏摆动着,煞是好看。

随即众人又拥着江婧绕过‘鸟语花香’插屏,便到了主厅。

江婧素手兜在绒袍口袋,一面漫不经心地听着下人们献殷勤似的指东讲西,抽闲一看这屋子,一色紫檀雕花家具,精巧奢华,不象平常的木器那样大而且笨。

椅子上铺着姚黄缎子绣垫,西边一座镂云式的紫檀百宝架,高低上下,左右屈曲,随着格子,陈设了一些玉石花瓶,古玩摆设。

总而言之,屋子里一切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连电灯也用纱罩把它笼着,做成走马灯样式。

顺势垂下眼睑,便督见叶妧蓁悄悄从边上绕过,闪进了隔间,独留着她一个人在这里敷衍这帮奴仆。

“好了,你们下去吧。”

江婧粉涩的脸容五官精致,锐利又嚣张的眉目飞扬,漆黑的眸子睨她们一眼,那毋容置疑的傲气,压迫力十足,婆子丫头都及时闭了嘴,蹲身齐声道了告退。

热热闹闹的主屋终于恢复宁静,江婧推开隔扇门,隔间里空无一人,猜想对方是在里边换衣服了。

如今没有其他人在场,江婧不再需要有任何的顾忌,故提高了声:“你可真有意思,把我一个人扔在外面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我还要换衣服,院子里有很多人,她们会招呼您。”叶妧蓁淡淡的声音从百宝架再往后的帘子后面传出。

她盯着衣柜,柳眉轻蹙,有空招呼江婧,还不如想想自己穿什么的好,孟夫人的意思就是不喜欢她穿得太....旧?

可那些大红大紫的,要是搭配不好岂不是惹人笑话?

就在她犯难之间,听到叩的叩的声越来越近。

下意识地转身,接着,在叶妧蓁惊讶的目光中,她睁大了眼睛,看着用作遮挡的玫粉软缎就被来人一手掀开了。

两人离得很近,只有半尺的距离。

“大小姐....”

虽然都是女孩子,可...可哪有这样直接闯进来的!好在她还没脱衣服,不然还得了!

江婧一手撑着门框,不让软缎垂下来,抬了抬下巴,目光犀利地看向了她,轻哼:“你的借口真不怎么样。”语气里没有任何调笑的意味。

她脸色微变,心下咆哮“才不是什么借口!”

少女是霸道惯了的,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去,纤长手指轻抚过衣柜里的衣饰,与朴素棉袄不同,柜子里的重工华丽衣饰,皆是全新的,一看衣服的主人就没穿过。

“既然过年,向祖宗辞岁,就不能穿得太朴素,长辈们不喜欢,可大红大紫的色调要是搭配得不好,又太俗气了。”

她一件一件慢慢细挑着,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

叶妧蓁抿了抿唇,欲哭无泪,现在算是真体会到大小姐所谓的霸道任性了,她后悔没听文嫂的。

最后,江婧帮她挑了一件月白‘喜相逢’刺绣立领广袖和青蓝提花缎阑干裙,在女孩身上比划了一下,女孩的肤质不大好,却生得小意温柔,完全能压得住这样的装扮。

“别磨蹭啦,快换上,绝对好看的!”江婧催促她。

她捧着衣饰的手紧了紧:“请您出去....”

半个洋人性格的江婧不以为然:“都是女孩,你怕什么?”见她羞红着脸,咬着唇,不愿动作,只得让步,“好吧好吧,我出去就是了。”

少女很是洒脱地转身出去,叶妧蓁眼帘低垂,望着这堆衣物,轻轻叹气,她和这位大小姐统共才见过几次?她干嘛这么热情....

“诶,你好了没有?”

江婧在软缎外走来走去,小皮鞋叩的叩的声有些急促,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自己的搭配成果如何。

“嗯,好了。”叶妧蓁扯了扯裙摆。

掀帘而出,女孩一身华服,柔桡轻曼,袅袅娜娜,如画中娇。

天呀,江婧一下子有点感动,原先毫无存在感的小丑鸭换了套衣服,竟有这等惊人效果,还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

叶妧蓁原本有点担心颜色会不会太挑人,走到梳妆台前,细细端详。

江婧也跟着过来,在她的梳妆台上捣弄一阵,在梨木首饰盒里拿起一支橙蓝绒花发钗和三只珍珠簪子戴在她的左侧发鬓上,“你柜子里的衣饰都挺好看的啊,你怎么总是穿得跟个小丫头一样。”

叶妧蓁难得的,很快回答:“我不懂这些。”而且以她现在的处境,还是低调点好,这话她没说,她可不觉得一个千金大小姐能懂她的苦处。

镜中自己与平常有很大不同,她从头到脚看了一看,再看镜子里复影的后身。手掌大小的绒花发钗和小小圆润的珍珠簪子衬着自己梳的知了头,正是锦上添花,秀气可人。

她抬手轻轻摸着发上的绒花,软软的触感,很新奇,突然感觉现在的自己不太真实。

江婧就这么站在叶妧蓁的身后,跟她在镜中对视,女孩华服上的白花在暖黄色的火光下显得晶莹剔透,真是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她也认识到自己问的问题似乎过于愚蠢了,对方只不过是个没见识的丫头片子,怎么可能会打扮。

可一个女孩不会打扮,岂不是一种遗憾?

“打扮又不是什么难事,勤加练习就好了。”江婧很是豪气道:“以后我有空了,也可以教你。”

对方温热气息刷过她的耳垂一阵酥麻,叶妧蓁半低着头,没有哼声,她是没想到江婧不但会穿西服,就连祖宗留下来的袍衣面裙也搭配得如此出彩。

可羡慕归羡慕,叶妧蓁还是不想和这位大小姐有太多接触,江婧太任性了,她欺负小家伙的场面,她可没忘。而且来了沁荣院,又一副主人家模样,太可恶了。

她秉了口气,一股恶气涌上来。

看见女孩又不吭声,江婧不禁感慨:“你怎么跟个鹌鹑似的,江砚到底喜欢你什么呢?”

她一个十多岁的女孩,就算别人议论她,也从来不会当着她的面讲啊,况且还讲得那么难听!

叶妧蓁脸上热辣辣的,猛地转过头看向了江婧。

突然被对方目光灼灼地瞪着,眸光带着雾气,湿漉漉的,她这是被自己说哭了?

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还想逗她,又想起一句谚语,兔子急了也会咬人,还是下次吧。

她清清嗓子,从容一笑:“走吧,要是去晚了会挨训的。”踏着小皮鞋就往外走了。

大小姐说风就是雨的性格让叶妧蓁不由地郁闷,又无可奈何,正准备跟上去,视线不经意间触及梳妆台上的貔貅玉坠,那是孟夫人送给她的,带在身边,夫人会不会开心点呢?

作下这个决定,她顺手将玉坠捎上了,就追了出去。

“大小姐!”

叶妧蓁喊着,声音带着一些急促,跑到江婧身边停下,神色焦急且气喘吁吁,除了成亲那天,她就没穿过这么笨重的裙子,还是棉袄方便多了。

江婧吓得一怔:“怎么了?”不会是要报复吧?

她喘着气,还不忘递上玉坠:“您....您能教我,这个怎么用吗?我不会....”

江婧目光变得惊异而又错愕,而后,像是有些无奈,微微朝她俯过身。

吓得妧蓁瞬时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就看到少女细白手指掠过她手中的玉坠。

三两下的功夫,那坠子便已经挂在她胸前衣扣上。

她目光悄悄往下一扫,正好落在对方那张精致白嫩的脸蛋上,她还没来得及说谢谢。

江婧便对上她的视线。

“你还真是个小土包啊。”她缓缓开口,声音带着笑,听起来十分悦耳。

叶妧蓁一噎,耳尖都跟着发烫,恨不得立刻刨个洞钻进去,一辈子不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