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二次见她哭。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留下来,花了那张艳如桃李的脸。许是情绪激动,脸颊还染了几层红晕。
宋窕攥紧袖子,头次觉得收回眼泪这么难。
被她吓一跳,梁城越快步走来。
与先前那次不同,他熟稔地掏出手帕,担心逾矩便没亲自上手,而是塞到了宋窕的掌中。
知她好面子,梁城越背过身:“我什么都没看见。”
宋窕弱声抽泣,还是很快就重新整理好了仪容,默默将已经被泪水浸湿小半块的绢帕收好,没打算直接还给他。
小步走过去,柔荑轻戳男人的脊背,不好意思地说:“我将帕子洗过后再还你。”
“无妨,不急。”梁城越凤眸澄澈,玄黑的睫羽低垂,仿佛就没听到过她最初的拒绝:“走吧,我背你下山。”
这次的宋窕没再矜持扭捏,欣然点头。
托这场雨的福,所谓的踏青也被迫叫停。
宋窕伏在男人宽厚的背上,老远便看见山脚下等候多时的众人。桃腮一热,忙叫梁城越放她下来。
确定她落脚的地方是只沾了点水渍的青石板,他不疾不徐地将小姑娘放下。
宋窕小心翼翼地又朝山脚方向探了眼,立马收回视线,边整理发丝边问:“我脸上可有沾东西?头发很乱吗?珠钗有没有歪掉?”
一一答复后,男人背靠山石,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
看着她不厌其烦地整理衣裳、饰品与发髻,明明与先前并无什么不同,可瞧得出小狐狸摇着尾巴,高兴了不止一星半点。
“我好了,走吧。”
“宋窕。”他突然喊住她。
被唤的人回过头:“嗯?”
梁城越也不知怎么,看见那双眼睛自己的心便顿时软得稀巴烂,他犹豫地问出口:“我,以后可以这样叫你吗?”
“叫乐之吧,”她又走回来两步,拉近了二人的距离,笑吟吟的眉眼煞是好看:“这是小字,大家都这样叫。”
他知道这是小字,只是更想听她亲自说出来:“好,乐之。”
与众人汇合后,彼此抒发了几句怪罪急雨的话,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师隽主动提出送宋窕回去,但整句话还没说完,就被人拦住了:“师小公子若无事,可否同本将军去趟县衙?”
师隽回头看了眼,神情复杂,但还是点头承下。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宋窕向梁城越投去粲然一笑。
纵然她对师隽还算有好感,可让她几句话就与外男共乘一马车,委实有些不妥当。
但宋窕显然没意识到,这所谓的“不妥当”,在另一个人的身上早已形同摆设。
目送她上了马车,梁城越才算松口气。
至少他不能容忍在他眼皮子底下,有人想跟她亲近。
“将军需我做什么?”
淡淡扫了眼师隽,男人面不改色:“突然觉得没什么事了,本将军独身前往应也尚可,小公子早些回去吧。”
师隽算是彻底没脾气了。
离开后,梁城越没有如他所言那般去县衙,而是想暂时撇下那堆破事。
这几天他一直熬夜翻看账本,的确得夸夸那管理账本的师爷,十几册数万字,硬生生没让他查出任何数额对不上的错处。
但反而就是这样,才让他觉得有趣。
那些账册中有几本显然自存问题,明明封面上标注的日期是在两年前,但册内的黑墨黄纸却相当新。仿佛就是他来之前的几天突击补出来的。
可到底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而且他还没查到囤积私盐的仓库设建之所,这也是个难点。
桩桩件件,烦不胜烦。
他一路纵马,驶进主干道后才放慢了速度。
骏马踱着步子,到了青莲观。
将拴马的缰绳递交给观门的小道士,大步跨入门槛,没几步便瞧见箜篌大事对着院中桃树念念有词。
“梁福主。”他回身,一只手抄着拂尘,怡然自得。
原本躁动的心缓缓归安,梁城越哂笑:“上次来没来及打招呼就走了,属实对不住您,多年未见,大师倒丝毫未变。”
箜篌嘴角一扯,脸上的细纹小褶也跟着动,其实他这张脸算不上大善之相,反倒是能察出些凶狠戾气。
若不是这身道服和那柄拂尘,想来也不会有人将他与青莲观赫赫有名的箜篌大师相连。
“福主这次来,是所求何事?”
梁城越自觉走近,说着还掀撸袖口:“想劳请大师帮我看看手相。”
“那你想看什么?”箜篌明知故问。
“看姻缘。”
大笑两声,鹰眼锋利:“当一个人提出明确需求时,他的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最好的选择与希冀。我想,你应也是如此。”
梁城越挑眉:“可,若我只是一时兴起呢?”
箜篌笑眯眯的,看似慈祥,问题却是直击人心:“那你是吗?”
“的确不是。”他抬手,正巧接了瓣飘落而下的桃花:“我觉得,我好像中了什么咒。”
“世间有毒,种心上,难自拔。”
箜篌摇摇头,一甩拂尘,白中掺黄的须毛划过青空,音色利落。明明只是简单的翻转手腕,却瞧出几分耍枪玩刀之相。
带他走回寮房,二人的影子被斜光拉得欣长,倒射在经年未休的地砖上。
盯着高矮不一的影子看了会儿,箜篌摇摇头:“过得可真快,距你第一次来已经都十二年了,那时候,你还是个个头尚不足我腰间的臭小子,那时天天系我胡子剪我拂尘,当真可恨。”
摸了摸鼻子,梁城越讪讪而道:“那不都是过去的事了吗,您可是远近闻名的大师,想来不会计较这些的。”
走在前面的大师冷哼一声,没回他。
进到房里,将拂尘归置回原处,箜篌走到床边,熟练地掀起褥子,露出了床架中央暗藏的玄机暗穴。
轻轻一按,机括便自己开窍,露出了里面的绝有洞天。
“什么时候走?”
“月末吧,还有不少事情在那边等着。”
箜篌有些欣慰:“也好,孩子大了,早该成家立业了。”
“你既求我帮你看姻缘,那我便直说了,”对着梁城越行了个标致的礼,他娓娓道来:“我知你心中有个不可替代的姑娘,我也信你将来定会迎她白首,可我还是要说。扶光,这世间万物不是行军打仗那么简单,以前那些你看不上的东西,现在随时都能要你的命。”
行军打仗也不简单啊。他腹诽。
在心里撇嘴,但面上依旧恭敬顺从:“您指的是高堂庙宇上的那位,还是……”
“天机不可泄露。”箜篌噤声,比了个嘘的手势,二人便绝口不再提。
顺嘴又问了些这臭小子的家常近况,箜篌多有不舍:“我希望你下次来,不再是孤苦伶仃一个人。”
梁城越眯起眼睛,嘴角也跟着咧动:“承您吉言,扶光定不负重托。”
另一边。
陆府。
宋窕坐在正堂一侧的尾巴,手指相交,袖口也被捏得皱巴巴,怎么坐都不自在。
立于正堂中央的人还在高谈阔论,全然没有停下的意思。
“要我说啊,舅公你们就该把这间宅子卖了,出去游山玩水岂不是更好!”
“我前几天刚从桂林回来,那风景,果真是一甲于天下!”
“还有那岱泰,高入云霄一览众山小,妙哉啊!对了,我记得老四你的名字便是取自那山,你可一定得去见识一番才不枉此生。”
被指名道姓的宋岱脸如黑炭却不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附和:“您说的是。”
宋窕偷瞄一眼,在心里默默为四哥祝福。
此人是母亲堂弟,外祖父亲妹妹唯一的儿子,整天啥也不干就热衷游山玩水,若玩出名堂造就个诗仙诗圣还好,可他就是纯东看西耍,半点才华都寻不着。
偏偏这人还贼喜欢炫耀,去了哪个有名的景都得跑到几乎亲戚家里说上一通,就跟固定流程似的。
除此之外,这人还有个令其生恶的缺点……
“乐之今年来怎没带你那个小丫鬟?”
宋窕干巴巴地回复:“她生了场高热,怕传给外祖父外祖母便没带。”
男人遗憾的啧啧嘴:“真可惜,我本来还想纳她为妾呢,虽说是个奴籍,但胜在年纪小出落的标致,腰身也圆润,定是好生养……”
“表舅也来了许久,还是早些回家吧,我们便不留您用饭了。”
说话的是二哥宋书年。
老大老二名中一字之差,性格俨然天差地别。
一个是长袖善舞的官场佼佼者,一个是嫌与人交际过于麻烦的冷冰块。
被他怼的一愣,表舅立马摆脸色:“老二你怎么说话的,我可是你长辈。”
宋书年本就嫌他在小妹面前说话口无遮拦,眼下见他还不知退让,更气了。
两条长腿交叠,脸色泛着凉气:“我是没见过有长辈急吼吼地要收小辈的丫鬟入房,怎么,表舅这么多年云游四海,都见不着姑娘?”
“嘿!你这孩子,自己不成家不娶妻跟个和尚似的,你还教训起我来了!”
“够了!”
脆瓷的杯盏突然落桌,这声音制止了即将兴起的风浪。
老太师阴沉着脸:“我觉得书年说的不无道理,你口口声声一个长辈小辈,那怎不见你以身作则给小辈看。行了,我们也不留你吃饭,速速回去吧。”
家主逐客令已下,再不走就不礼貌了。
但一眼便知,这位表舅就是个不礼貌的。
他又不死心地追了句:“那我觉得我说的也没错啊,这老二今年都二十有三了,同一天出生的老大儿子都会喊人了,他还没个媳妇呢,指不定身上还真就有什么毛病,舅公你得安排他去查……”
“滚!”
这次瓷杯直接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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