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一间被火熏得黑灰的厨房里,如松如柏皮肤白皙的男子走了进来,将土墙边印有“为人民服务”红字的搪瓷盆端了起来,将里面的冷水尽数浇在身上,他略微有些凌乱的气息这才恢复如常。

却在这时,皮肤粗糙的村姑模样的女子跑了过来,不管不顾地扑进了浑身湿透的江淮的怀里,程月眼中还泛着泪光,声音也带着浓浓的委屈。

“为什么,你明明对我也有反应,为什么就不肯要我,我们都结婚两年了。”

可她很快就被男子推开了。

她咬咬牙,怯怯地又伸手去拽江淮的衣服,像是铁了心地要将自己的所有都交给这个男人。

他略微低垂着脑袋看着她,眼眸半阖,长长的眼睫毛敛住了眼中大部分的情绪,程月只能看到一双黑沉沉的眸子。

“松手!”江淮的声音一如往常的低沉磁性,尾音比平日里稍重一些,额角的青筋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从程月的手中将衣角强硬地拽了出去,正欲转身离开,便感觉自己的腰被程月抱住了,她声音怯生生的带着乞求,力气却大的惊人:“江淮哥。”

他的眼眸深的像墨,将程月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掰开了,而后迈步往外走。程月心里一急,连忙追上,却不小心绊到了门槛,脑袋撞到了江淮宽旷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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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月车祸死后,灵魂一直从2000年漂泊到2300年,刚刚进入身体有了实感,就被这一下撞的脑子发蒙。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情况,就见江淮冷着一张脸转过头来。

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也包围了她,让她不由地抬起头看向面前的男人。

一看,她便愣住了。

她已经步入了中年,而面前的男人依旧是青年时熟悉的模样,五官深刻,眼窝微微凹陷,再加上右眼上眼睑的一粒红色小痣,更是显得眼眸深邃又斯文。

只是他现下的表情却像是极力克制着什么,而后他用那磁性温柔的嗓音说出了最为严厉的话:“程月,我不能跟你生孩子,也不想跟你生孩子,非要我说的那么明白吗?”

他这个人历来斯文守礼,很少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候。

这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以及熟悉的话,程月总算是知道哪里不对劲,她这是重生回了1975年来了,回到了自己的十八岁。

她前世在江淮说了这句话之后,还是往上扑了,一心只想着献上一血,孕育属于他们的孩子,将江淮这个男人牢牢地绑在自己身边。

程月在白天上工的时候听了林小芳的话,说是夫妻俩要想好好过就得有孩子。林小芳让她脸皮厚一点,尽管往上扑就是了,他们结婚了这么久还没有孩子,会留不住江淮的,毕竟江淮这么优秀。

于是程月心动了,一改往日的羞涩,不顾脸面的往上扑,结果自然是被江淮伤透了心。还逼得江淮连夜离开,山路湿滑,不甚摔伤了身子,一连十天没有回家。

之后是林小芳上门,一脸歉意的跟程月道歉。说她为江淮疗伤这么久,已经情愫暗生,不能自拔,只希望程月在这场浩劫结束之后,将江淮让给她,也算是全了她们这么多年的姐妹情。

她问了江淮,江淮什么都没说,只用一双很深的眸子看着她,那是她从未看过的复杂眼神。她以为他默认了,犹不死心,但是在恢复高考后,江淮果真考上了北大,当时的江淮的话程月一直记在心里。

当时的江淮背对着她,似乎连看她一眼都不愿,他依旧用那平缓又优雅的语调说出最残忍的话。

“我们结婚这么多年,我从未碰过你,也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们在一起绝对不会幸福的,所以离婚吧。”

当时江淮的话对于程月来说,简直就是晴天霹雳,劈掉了程月心中的所有幻想。即便后来她有了天价离婚费,她也高兴不起来。

在她撒泼耍赖许久后,两人还是离婚了。毕竟,她嫁给江淮的时候也只有16岁,江淮18岁,两人都没到领结婚证的年龄。也就是说,她爱了江淮这么多年,什么都没有得到过。

之后她见过几次江淮和林小芳在一起的画面,画面和谐又般配。说来也心酸,江淮这人待人极有礼貌,唯独对她,总好像是隔着一层一样,总是疏离要多一些。

明明她是救了他们江家六口人的恩人,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但是这一切到了这一刻,都无关紧要了,前世她在这段感情里犯了太多的错误,将自己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这一个人身上,一辈子也只为江淮而活,渐渐地失去了自我。

她车祸躺在病床上快死了,他也狠心的不来看上一眼,也就是在那一刻,她终于放下了江淮这么个人。

烟雨眸轻轻一闭,再睁开后,里面已经没有任何情绪,她声音很轻却语气笃定:“江淮,我们离婚吧。”

这下子,反倒是江淮愣住了,他优雅淡漠的脸上难得地带上了一点错愕,细听之下,便会发觉这人连话都变了调:“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程月点头,第一次毫不畏惧地和江淮对视。

这一门亲事是她不顾脸面求来的,身为外乡人的江家为了躲避文-革捐献了所有身家,举家搬迁到了偏僻的石山生产队,可他们一家到底还是没能逃脱,被村民们发现是大资本家举报了,而后开始了残酷的□□。

江家一个20口之家,逃的逃,死的死,最后只剩下了六个人,当时江母也被斗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程月才鼓起勇气找上了江淮,石山生产队一向团结,不会怎么为难队员,而且她可是石山生产队队长的女儿。

所以只要江淮娶了自己,他们也会少受一点罪,同时身为队医的外公也不会看着乖孙女的婆婆死去。

直到现在程月都还记得江淮脸上的表情,经过漫长的折磨,他依旧还是那个矜贵的贵公子,即便衣服已经破了,但是身上脸上仍然不见半点脏污,举止优雅得体。

她是在67年的春天看到的江淮,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穿着土布麻衣的少年与贫瘠偏僻的石山村是那么格格不入。江淮便成了这天地之间唯一的景色,时常出现在她少女的梦中,这一梦,便梦到了她上门去求姻缘的时候。

她有些紧张,本以为江淮不会答应的,却不想江淮竟然点头了。只是那一瞬间,江淮一直挺起的脊梁骨像是被千斤巨担压着一样,明明还挺得笔直,却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坍塌。

程月直到现在才明白,她当时确实给了江家人一条活路,但是也将江淮的傲骨给抽走了。

她猜测,这就是江淮在高考结束之后,跟她提出离婚原因。

所以这一辈子,她决定给自己一些尊严,在被甩与甩人之间,她选择了甩人。

她对于江家人的观感都不是特别好,唯独喜欢江母王岚,那人总是很和蔼,之前还不时地给她一些麦芽糖吃,就连前世她嫁过来了,江家众人中,也只有江母将她当做女儿看待,其余的不过将她当做一个丫鬟罢了。

程月道:“你放心,我会一直待到这段特殊时期结束,一旦文-革结束,我们就桥归桥,路归路。”

程月等了许久,江淮都没有开口,只是一张脸都隐没在了黑暗里,情绪并不分明。

程月仓惶一笑,而后利落转身。

她在期待什么呢,这场感情里,陷进去的人自始至终只有她自己而已。江淮不说话,无非就是想不到他这个教养良好的贵公子居然被一个村姑甩了。

不过又一想,说不准他心里还窃喜呢,毕竟他这么个教养良好的少爷,不用背负忘恩负义的烂名声。

她将厨房门打开,又关上,刚走到最中间的房间门口,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嘲笑:“哟,这是又失败了啊,我还是第一次见,一个女人往男人身上扑了半年,结果男人还不愿意睡的。”

程月转身,正好看到了皮肤白皙的大嫂李雪菲,她穿一身简单的解放布制作的衣服,斜倚在门边,柳叶吊梢眉微微挑起,丹凤眼里满是幸灾乐祸。

“大嫂,怎么这么晚了还像小贼一样听墙角啊?”

这要是年轻的自己,那忍了也就忍了,可她现在都重活一世了,也放下了对江淮的执念,那更是没有必要再受着江家人的冷嘲热讽了。

李雪菲脸上闪过错愕,而后冷哼一声,丹凤眼眼里满是不屑。

“你这村姑这么大的动静,我有必要听墙脚吗?你都这么努力了,江淮还是不愿意要你......所以说啊,这强扭的瓜终究是不甜的。”

程月笑道:“大嫂说的是,既然这样的话,以后江浩就由嫂子自己带好了,毕竟我这个不甜的瓜,也不想被别人强扭着带孩子。”

她用一辈子来验证了“强扭的瓜不甜”的道理,可再怎么也轮不到江家人来说,要知道这家人可是受益于她自己求来的这一段姻缘,否则江家的人,下场绝对不会有这么好。

李雪菲一愣,她哪里会带孩子啊:“弟妹,你这是撂挑子不干了啊,全家人就你一个会带孩子,你不带谁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