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跑得很快,他跌跌撞撞地跑到乾宁宫,苏芙气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后,青黛跨过门槛,冲进内殿,在门边停下了脚步。
他保持着撩起帘子的动作,僵直着望着榻上,胡皇后面色苍白,坐起身,腰后垫着一个圆枕,正喝着药。
“青黛!”胡皇后惊喜道,她挥了挥手,叫喂药的侍女退到一边去,“你怎么来了?都不派人说一声,这都快吃午膳了,我这边没有准备什么饭食,你这孩子!”
青黛面色一下子就惨白如纸,他皱眉道:“母后,您有派侍女去儿臣宫里吗?”
胡皇后不明所以:“什么侍女?你最近忙于功课,我怎敢派人去打扰。”
青黛心中一沉。
“儿臣还有事,先行一步了,晚些时候再来看您。”说完,青黛向胡皇后行了一礼,往殿外走去。
胡皇后脸上的笑还未退去,她看着青黛远去的背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胡皇后的贴身侍女走过来,蹲在床边,轻轻握住胡皇后的手,安慰道:“娘娘,殿下许是想您了,便急匆匆跑来了,这是又觉着不好意思,这才走了。”
胡皇后知道贴身侍女是在哄她开心,她垂着眼,勉强笑了笑:“你说的也有道理。”
青黛回了润兰殿,殿中早就站了一些人,他刚踏入宫中,立马有小内侍过来,低声道:“殿下,那宫女投井了,您放心,尸体已经运出去了。”
青黛惊异道:“什么投井?”
内侍迷茫道:“不是您说的,那宫女撞碎了砚台,叫她拿命来赔么?那宫女便去投井了,还留下了遗书。”
青黛只觉得面前一阵天旋地转:“我何时说过这话!那砚台是我撞碎的!”
他这是被算计了!
第二日,三皇子因一个砚台而打杀宫女的消息传遍了皇宫,北渊皇族一向以仁慈和善自诩,青黛的做法就是和皇族理念背道而驰。
皇帝面色严肃,他眼中阴晴不定,青黛跪在下首,垂着头,一言不发。
“你娘亲心善,从不打骂下人,就是见着过街的蚂蚁,也不忍踩踏上去,你是她的儿子,却这般阴狠歹毒。君玥,”皇帝居于宝座之上,冷眼看着青黛,“你可有辩解?”
这事的确是青黛冲动了,若是一国皇后薨,这般大的事情,不可能只派一个侍女匆匆来报信,而是宫中内侍带着人和白帕子过来,请他过去。
事已至此,根本就没有能开脱的理由,青黛只能吃这个哑巴亏。
“儿臣并无辩解。”青黛道。
苏芙在一边看得直着急,她望着皇帝,又看了看青黛:“你说话呀你!这事明明就不是你做的!”
这个场景让她想起了当年苏玟被诬陷作弊时,苏玟也是如此,明明自己清白无辜,却还要背上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为何人总是有太多的限制?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这一切都被安排得明明白白,规矩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苏芙知道青黛是有苦难言,可她也只能干着急。
此事后,青黛被禁足十日,月俸减半,一时间青黛在后宫中的名声一落千丈,好在皇帝终究是护着青黛,没有让朝廷中人知晓,否则弹劾的奏折可以装满一个木箱。
苏芙跟着青黛从宫中出来,她走在青黛身后,越想越气,她伸脚踩了青黛的后摆一下,谁知脚下踩到了实物,青黛没留神,往后一倒,险些撞进苏芙怀里。
青黛站稳身子,一回头,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苏芙缓缓地放下捂住脸的手,青黛已经转过头去,继续往前走了。
苏芙拍了拍胸脯,松了口气,她没想到这触碰还是随机性的,完全看幻境心情。
她不知道,这些幻境,到底是幻境自己编出来的,还是当初就是如此,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看着君玥年少的经历。
其实对于青黛来说,禁足与否对他没有半分影响,他本就不怎么出润兰殿,他每日坐在宫中,等着太傅来上课,若是没课,便自己在书案前写写画画,跟现代的宅男没什么区别。
年关将至,皇城下了大雪,内侍从门外进来,对青黛道:“殿下,御花园中挂了花灯,不知您愿不愿意去看看?其他皇子帝姬早早就去了。”
青黛翻看着手上的书,淡声道:“不用了,太傅昨日又送来两本书,说是当今一位才子所写,我打算今日看完,明日太傅来时,与他讨论一番,你若是有兴趣,就自己去吧。”
内侍忧心道:“您这天天坐在宫中,不是书画就是典籍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行了,不用再劝,你去吧。”
内侍再三踌躇,看了青黛一眼,见青黛委实没有开口的意思,叹了口气,出了门。
苏芙坐在一边,托着下巴,笑了一声:“你这小家伙,一天天的就知道学习,谁能想你小时候这么无聊,还冷冰冰的,一点都不有趣,就是个书呆子,被人暗算了都不知道还手。”
青黛一点反应都没有,苏芙噘嘴,望向窗外,思绪飘到了很远。
她很担心幻境外的一切,可是如今急也没有用。
宫殿外北风呼啸,屋檐上的铁马叮叮当当,夜色越来越浓了。
崆峒山上,归夜灯还亮着,巡逻的弟子打着灯笼,从聚仙桥上走过,寒光在黑夜中乍现,弟子手一抖,只觉得脖子间一凉,直挺挺地向前倒去,血流了一地。
程枫从树丛中走出来,手中长刀一抖,在尸体的衣料上擦干刀上的血迹,冷声道了句:“走吧。”
他身后走出几十个黑甲士兵,每人手中都拿着刀,刀光寒冷清亮宛如潭水,他们在夜幕的掩盖下悄无声息地迅速走过聚仙桥。
紫霄宫的露台上,闭目的白袍老人缓缓地睁开眼,他望了一眼聚仙桥的位置,站起身来,看着茫茫夜色,喃喃道:“终于来了。”
他回身进屋,从柜中拿出一把宝剑,剑鞘泛青,看不出是什么材质,老人环顾四周,目光略带留恋,他从怀里掏出玉石嘴的烟枪,放到桌子上,轻轻拍了拍。
白鹤仙人走下楼,广袖翻滚,衣袂飘飘,他的背影带着一丝虚无缥缈,又十分潇洒,宛如即将飞升的谪仙。
“柏儿,媛媛,师父去也。”
苏芙猛地睁开眼,她觉得自己的心脏不知为何跳得越来越急促,她来不及细想,眼前的场景又换了,此时她坐在一个华丽的宫殿里,宫内暗沉沉的,晚霞透过窗户照进来,一切都被蒙上了昏黄的纱,空气里弥漫着血的腥甜味,就像是她当初在徐懿闺房里闻到的那样。
她听到右边传来呜呜的哭泣声,她顺着声音走去,绕过屏风,她看到一众宫女跪趴在榻前,榻上的胡皇后紧紧地闭着眼睛,胸膛不再起伏,面色已经没有一丝血色。
苏芙嘴唇动了动,她有些不敢上前。
青黛跪在人群的最前方,背脊挺直,光是看背影,一点儿悲伤的气息都感觉不到,当苏芙绕到了他面前,才发现他早已泪流满面,只是没有发出声音。
门外响起宫人禀见的声音,皇帝走进来,几步跨到榻边,握住胡皇后早已冰凉的手,急切地唤了一句:“卿卿!”
没有人应答,皇帝高大的身躯一下子就垮了下来,他颓废地坐在榻边,握住胡皇后的手,眼眶通红。
“不,这不可能,怎么会如此,不是说只是风寒吗?”皇帝猛地回头,像是一只发怒的狮子一样,“来人!快来人!宣太医!太医!”
“陛下,太医说了,娘娘已经无力回天,如今,如今已是……”胡皇后的贴身侍女哽咽道。
“胡说!谁许你说话的!给朕滚出去!”皇帝怒吼着。
太医匆匆赶来,跪倒在皇帝面前,沉痛道:“陛下,还请陛下节哀。”
皇帝顺手抄起一个瓷枕,照着太医砸过去,太医躲闪不及,瓷枕在他膝盖前砸破,飞溅的碎片落到了一边青黛的手上,在他的手背上留下一道红痕。
青黛一动不动,姿势都没有变过,好像受伤的不是他,他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胡皇后薨后,青黛大病一场,每日喝的药足足三海碗,那味道闻得苏芙头疼。
苏芙照旧靠在润兰殿的小厨房边,等着药熬好,再跟着端药的宫女一起过去,正等着,小厨房里传来一个女声。
“你这药可是按照贵妃的吩咐,加了东西的?”
另一个是熬药的宫女的声音:“你小声点!别让人知道了!你只管放心,一切都按照计划进行。”
这药有问题!
苏芙心头一震,她直起身子,端药的宫女走了出来,苏芙忙上前去,要去打翻这药,可是指尖从碗壁上穿了过去,扑了一个空。
苏芙不死心,又是一抓,依旧什么都没有碰到,宫女丝毫没有被影响,她端着药往前走,一路上苏芙不断地去扑那药,可就是无济于事。
这场景还有点好笑,苏芙跟疯了一样,扑打着药碗,可是她的手每次都从药碗中穿过,于是她再扑,依旧什么都没有。
宫女端着药走进润兰殿,柔声道:“殿下,该喝药了。”
青黛披着外袍坐起来,他接过药碗,苏芙焦急道:“君玥!别喝!这药有问题!君玥!”
苏芙无比希望自己能碰到青黛,可是幻境就是跟她作对,她眼睁睁地看着青黛喝完了药,把空碗递给了宫女。
宫女嘴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她接过药碗,俯下身子,出了干嘛。
“吐出来,快吐出来,这药不能喝!”苏芙看着青黛苍白的小脸,恨不得喝这药的是自己。
青黛刚死了亲娘,如今又被人暗算,贵妃这是要把胡皇后一脉赶尽杀绝。
苏芙就不明白了,这无冤无仇的,为何就要抓住人不放,这宫里的人都是这样吗?不斩草除根,就觉得日夜都不安宁。
青黛睡下身,他呼吸几次,忽然侧过身体,趴在床边,吐出一口血来,苏芙简直是怕了人在她面前吐血,她扑过去时,青黛已经昏了过去。
她心里不舒服极了,这个幻境到底要做什么?为何要给她看这些过往?这和她又没有什么关系。
她心里这样想着,可眼中的泪水已经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