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清晨,不仅有花草树叶的芬芳,还有未消散的血腥气。
崆峒派的弟子们都低着头快步走在路上,偶尔遇上熟悉的人了,也只是点一点头,并不开口,明明是白日,却要比夜晚还要宁静。
“你真的不需要我帮忙吗?”苏芙看着谭静柏,她靠在门边,手揪着衣袖。
谭静柏摇了摇头,他整理着桌案上的东西,面色淡淡的,好像根本没有发生什么,若不是他眼下有乌青,手臂上缠着纱布,这就像是个平静的早晨,苏芙来到凌云殿,刚好遇到谭静柏在收拾房间。
白鹤仙人的去世,在崆峒派的影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些年,谭静柏露面的次数要比白鹤仙人多得多,在很多弟子的心里,大师兄是活生生的人,而掌门只是一个符号,是崆峒派的象征。
纵观整个崆峒派,也许最伤心的,只有苏芙和谭静柏了。
苏芙的悲伤比不上谭静柏,毕竟谭静柏是从小与白鹤仙人生活在一起,白鹤仙人已经是谭静柏的亲人了,而苏芙早早地就离开了崆峒派,自然比不过谭静柏和白鹤仙人感情深厚。
苏芙实打实地为谭静柏忧心,这世上谭静柏就只有白鹤仙人一个亲人了,如今这唯一的亲人也去世了,谭静柏这辈子怕都无法从阴影里走出来。
可是谭静柏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依旧俊秀美丽得如同人偶,苏芙根本不知道谭静柏此时是个什么样的心情。
“用膳吗?”谭静柏忽然问道。
苏芙正想着自己的事情,被这话吓了一跳,她忙点头,往外走了几步,回头一看,谭静柏没有起身。
难不成是叫她自己去吃?谭静柏不跟着一起?
苏芙又开始胡思乱想,是了,那些人是她招惹过来的,说白了如果不是她来崆峒派,师父也不会被害死,谭静柏肯定是恨上她了。
谭静柏把卷轴垒起来,他抬起头,就见到苏芙在原地呆愣愣地站着,他出声道:“你怎么站在那里?”
苏芙眉毛一挑,以为谭静柏是在赶人,她胡乱应了一声,抬脚就要往外走。
“你有什么东西要拿吗?”谭静柏问道。
苏芙下意识回道:“没啊。”
“那你往外面走什么?快用膳了,待会儿有弟子送膳食上来。”谭静柏道。
苏芙稍愣,对了,她差点忘记了,白鹤仙人去世后,谭静柏就是掌门,掌门是不用去膳堂用膳的。
他们依旧在露台上用膳,桌山都是苏芙爱吃的东西,一切如旧,只是少了一个人。
饭食不错,苏芙却味同嚼蜡,她吃着吃着就望向露台外面,远处只有乌压压的山林,蓝色的天都被翠绿吞没了一半,她这才觉得人是多么地渺小,白鹤仙人那样的大能去世了,这个世界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花照样开,太阳照样升起,人们还是照样地过自己的日子。
过个百年,人们早就忘记了崆峒派的白鹤仙人,若是记录的卷轴损坏,白鹤仙人存在的痕迹就真的一丝都不剩下了。
她也是一样,所有人都是这样,生命是很短暂的,眨眼间就过去了,日子这么短,可是痛苦的事情却这么多,有些人和事情,若是一直沉溺,优柔寡断,止步不前,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可是若是真的放下了,又觉得不甘心。
苏芙靠着栏杆,忽然觉得发间一松,有什么东西从发髻中落了下去,苏芙心里一紧,余光扫到一根黑色的东西从栏杆中掉了下去,她的身子在有想法前就扑了过去,半边身子悬在空中,去抓那东西。
她抓得很紧,紧得手生疼,圆润的簪子几乎陷进了她的掌心,几乎就在她握住簪子的同时,谭静柏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了她,生怕她掉下去。
谭静柏的怀抱很温暖,带着清新微微发酸的雪松气息,不同于君玥的炙热,谭静柏的怀抱就和他的人一样,温温和和,若即若离。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谭静柏把苏芙从栏杆边拉回来,等苏芙站好后松开手。
苏芙摩挲了簪子一下,她瀑布般的青丝披在身后,她垂下眼道:“嗯,是有个人做给我的。”
她不自在地用一只脚点了点地板:“他骗了我,我挺生气的,反正我也揍了他,就……我们之间有点过节。”
“但是你还是不愿意丢下他给你的东西,是吗?”谭静柏看着苏芙的发顶。
苏芙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
“我记得,你说过,不想做某个人的唯一,不想让某个人因为你而放弃他本应该做的事情。”谭静柏的声音很轻,轻得宛如一片羽毛,但是他咬字相当清晰,就算是有意去忽视,那些字也一个个地钻进人耳朵里,“那他呢?”
苏芙微怔,她手里握着簪子,只觉得自己嗓子里有什么东西堵着,不上不下,她清了清嗓子,深明大义道:“这……要看是什么事,如果真的是不得了的事,关系到他这辈子之类的,我想这还是算了吧。”
苏芙这话说得很讨巧,她没有给出个准确的答案,但是谭静柏心里已经明了了。
谭静柏收回目光,他转头去看远处,峰峦叠嶂,郁郁葱葱,凌霄殿的景观是静心的大好之物,可是他望着这山清水秀,心中却烦闷不已。
原来她不是不想做唯一,她只是不想做他的唯一。
也是,他一个修行无情道的人,凭什么要别人喜欢他?
好在有些话,他一直藏在心里,从来都没有说出口过。
他心里酸胀,有什么从未有过的情绪从心里冲出来,一股一股地往他脑子里涌,铺天盖地的酸味充满了他的鼻子和口腔,他眨了眨眼睛,收敛心神,面无波澜,一回头,又是那冷漠无情风轻云淡的莲鸣君。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谭静柏道。
苏芙拿簪子绾头发,她的手很灵巧,学东西也很快,现在不用对着镜子,都可以绾一个漂亮的圆髻。
“原本打算拿了天南星就走,不过如今师父这边……明日下葬,我打算参加葬礼了就走。”苏芙回道。
谭静柏点了点头:“也好。”
两人相对无言,苏芙敏锐地察觉到谭静柏情绪低落,她以为谭静柏是因为白鹤仙人的陨落而伤心,她最不会安慰人,拙嘴笨舌的,别把人说得心情更加不好。
“那你忙,我先走了?”苏芙试探道。
谭静柏应了一声。
苏芙往外走,回头看了一眼,正对上谭静柏望着她背影的目光,苏芙笑着向谭静柏挥了挥手,谭静柏目光温和,嘴角稍稍勾起,也对她挥了挥手。
苏芙转过头的一瞬间,谭静柏的嘴角放下来了,他转身走到栏杆边,双手撑着栏杆,望着青山绿水。
他身边什么人都不剩了。
无情无情,只道是众人簇拥,心中淡漠的无情,却不知是孑然一身,心中落寞,才不得不生出的无情。
白鹤仙人葬于后山的凤凰柏之下,历来掌门的归魂之所都是此地,百年之后,谭静柏也会回归此处。
苏芙收拾好东西,谭静柏一路送她下山,她忽地想起来,问道:“怎的没见邱师妹?不是说三日便回么?”
谭静柏回想弟子来报时,那沉痛愤恨的表情,闭了闭眼道:“崆峒派此事闹得有些大,邱家人不放心,把她接回去了。”
苏芙未看谭静柏的脸,他的声音又是一点起伏都没有,谭静柏从未骗过她,他说的什么话,苏芙都没有半点怀疑,苏芙点点头道:“那肯定是好的,她武艺不高,好在那夜没留在崆峒,不然怕是有苦头吃,回去也好的,免得叫家里担心。”
两人说着话到了山脚,苏芙牵来自己的马,翻身上马,谭静柏看着她道:“经此一遭,台阶上的机关要重新设计,你以后若是要来,先托人送信给我,我亲自下来接你。”
苏芙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再来,她没个准确的时间,不想叫谭静柏白白等她,她笑道:“我有时间自是会来的。”
这话轻飘飘的,苏芙倒是诚心,落到谭静柏耳里却是敷衍。
谭静柏叹了一口气,他握住缰绳,随即又松开,轻声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苏芙与他道了别,扬鞭策马,火红色的衣摆在猎猎长风中飘扬,红色的花朵渐渐远去,没入了地平线,转瞬就不见了。
归去的路上一路顺畅,并未有什么意外发生,苏芙比约定的时间还要早上一天到的苦天城,她回府时正是傍晚,君玥没有胃口,在书房里挑灯看着卷轴,抄手游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书房门就被敲响了。
兰雪在外面惊喜地叫喊道:“王爷!王爷!王妃回来了!”
君玥猛地站起来,宽大的衣摆勾到了烛台,差点把烛台扫到地上去,他忙扶住烛台,烛台刚稳住,他便冲了出去。
书房的门开了,兰雪正要说话,一阵风就从书房里刮了出来,兰雪倒退几步,君玥依然上了游廊,他往前走了几步,一边扯平衣服上的皱褶,一边回身对着兰雪,声音里还有些紧张:“本王看起来如何?”
兰雪望着面前这长身玉立的俊雅郎君,自是笑道:“王爷定是天下第一的,这气度好极了,娘娘见了定是喜欢。”
君玥这才满意了,他转身快步出了院子,那步子快得跟身后有什么东西追着他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