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静柏第一次见到苏芙时,他九岁,苏芙七岁,他从来没有见到像苏芙这样能折腾的孩子。
来崆峒山的第一日,苏芙就砸了一个琉璃盏,那是白鹤仙人最喜欢的一个,他每日都要用来喝茶,谭静柏为此很是生气,但白鹤仙人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就随她去了。
谭静柏不懂,拉着白鹤仙人的袖子问道:“师父,那是你最喜欢的琉璃盏,她故意砸碎,非但没有道歉,还一点悔意也无,这样顽劣,师父为何要收她为徒?”
“她母亲家族与我有旧,故人后代,多担当些,再者她本性不坏,你身为大师兄,多包涵扶持她,你可记住了?”白鹤仙人耳提面命道。
谭静柏心中不服,但白鹤仙人既然发话了,他只好应下,他无时无刻不在调整心态,可是苏芙偏偏就能在他逆鳞上翩翩起舞放鞭炮。
苏芙拔了崆峒天南星煮佛跳墙,爬到凌霄殿上抠塔上的宝石,她还把魔爪伸向了归夜灯,苏芙将崆峒派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成日游手好闲,就是不习武练功。
谭静柏就想不明白了,苏芙一个京都贵女,怎么就如此顽劣,比山脚下徐屠夫家天天拖着鼻涕拿着鸡毛掸子撵大黄狗的小儿子都要王八蛋。
后来他听闻苏芙是不满她母亲将自己丢在崆峒山,她便使着劲折腾报复,想要让自己被赶出去,无奈白鹤仙人实在是太能忍,胸怀过于宽广,不管她闯出什么祸端,白鹤仙人都只是一笑了之。
在第一百三十二次被苏芙气到脑袋疼的时候,谭静柏终于忍不住了,他本不是情绪激昂的人,苏芙能将他这样一个性子寡淡的人激怒百八十次,还是有些道行,他拎起苏芙的后领子,把人扔到梅花柱上,罚她在梅花柱上站半个时辰,他对苏芙的求饶不闻不问,转身去瀑布下修行冥想。
待他一个运转完,已是夕阳西下,他忽地想起还站在梅花柱上的苏芙,他抬头望天,掐指一算,早就超过了半个时辰,他原意只是想教训一下,叫她长长记性,并非为难他。
对于谭静柏来说,在梅花柱上立十个时辰都是小菜一碟,可是苏芙不一样,她本来就身子娇贵,又从不习武,叫她站一个时辰都恨不得要她半条命,更别说现在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
谭静柏心中慌乱,他跑到练武场上一看,梅花柱上哪里还有苏芙的人影,他把练武场找了一圈,到处都没有苏芙的痕迹。
谭静柏正心慌,远远地看到一个红衣裳的小人儿摇摇晃晃地往这边挪过来,他定睛一看,正是苏芙,苏芙怀里抱着一纸袋包子,手里提着已经煮好的熏腊肠,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看到谭静柏盯着她,她难得乖巧地向谭静柏点了点头,抱着一怀的东西,胡乱向他行了一礼。
谭静柏瞠目结舌:“你你你……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不是叫你站梅花柱吗?”
苏芙吞下桂花糕,含糊不清道:“我算着时间差不多了,看你来不来,想来你是有事情耽搁了,我就自己爬下来了,转了一圈,门派里没人跟我玩,我就揣着银子下山买了东西,你要不要吃?”
谭静柏呆愣愣地被苏芙塞了几个包子和一根腊肠,苏芙一屁股坐到台阶上,掏出一个包子咬了一口,叹息道:“我这段时间折腾得也累了,不折腾了,反正我母亲是打定主意要把我扔在这儿,唉!与其天天花费时间精力想方设法闯祸,还不如好好习武练功呢。”
“大师兄,这段时间对不住了,给你添了这么多麻烦,你放心,虽然我现在没钱,但是我弄坏的东西,日后我一定会补上的,等我回了京都,我就派人送银票过来,你别看我小,我手里有不少零花钱呢,玉如意我都有三把!”
说着,苏芙对着谭静柏灿烂一笑,小姑娘生得明媚,又着红衣,这一笑比天边的夕阳还要夺目动人,谭静柏的心在这一瞬间跳得很快,几乎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苏芙,苏芙实在是太能找事儿了,他避之不及,根本不想见到她,更别说细细地去打量她的脸,他第一次见到苏芙时,她像一只小兽,龇牙咧嘴,张牙舞爪,叫人忽略了她的美貌。
其实苏芙长得是很讨喜的,脸蛋粉嫩,一双泛着琉璃光泽的大眼睛仿佛会说话一样,眼尾微微上挑,显得机敏聪慧,古灵精怪,她不闹事的时候,装作乖巧,对人甜甜一笑,眨眼间就能获得人的好感,让人心都酥了。
可是她面对的毕竟是谭静柏。
“我有个问题,”谭静柏严肃地看着苏芙,“既然你来时手中没钱,那这些东西你是怎么得来的?”
苏芙面上笑容一僵,谭静柏具有侵略性的目光把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苏芙脸顿时垮了下来,很快她又理直气壮地站了起来:“我一不是偷二不是抢,你管我是怎么来的?”
“说吧,是典当了首饰还是衣裳?”谭静柏不为所动。
苏芙本想继续嘴硬,最终在谭静柏面前败下阵来,她有气无力道:“就我那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
“那样的东西,你就换了这点儿食物?”谭静柏眉头一皱。
苏芙不明所以:“掌柜的说我那东西不值钱的,换了一两银子,怎么了?”
谭静柏差点一口血吐出来,苏国公府中首饰多是名匠所作,更有御赐和传家宝,苏芙身为国公府嫡小姐,所用首饰怎么可能是便宜货?更别说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簪子上的红宝石璀璨夺目,光是那一颗宝石都是价值连城,更别说雕工精美的金簪了。
谭静柏揉了揉太阳穴,叫苏芙在这里等他,问了典当铺子,带着一两银子和佩剑下了山,苏芙也没事做,就坐在山门口的台阶上,一边吃怀里的东西,一边等谭静柏回来。
起先她大口大口嚼着包子,眼见着食物一点点减少,山脚下还没有出现谭静柏的影子,她就放慢了速度,小口小口嚼起来,每一口都要嚼上三十几下,好像嘴里不是包子和腊肠,而是人参果一样。
谭静柏回来时,身上带着伤,不重,但袖子上的血很是刺眼,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上了崆峒山,他行到山门,看到坐在台阶上的苏芙,苏芙把头埋进手臂里,已经睡着了。
谭静柏叹了一口气,他摇了摇头,琥珀色的眸子里尽是无奈,他嘀咕了一句:“我真是欠你的。”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根闪着碎光的步摇,拿袖子擦了擦步摇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手轻脚地插入了苏芙的发间,珍珠流苏轻柔地垂下来,在苏芙的脸颊边轻轻摇晃着,留下斑驳的影子。
“苏芙,醒醒,”谭静柏拍了拍苏芙的肩膀,“小师妹?”
苏芙昨儿晚睡,现在睡得跟头猪一样,一点动静都没有,偶尔还发出轻微的鼾声。
谭静柏摇了摇头,他把苏芙从地上背起来,苏芙吃完东西后没擦嘴,油腻腻的嘴唇就靠在谭静柏的脸庞,随着他爬山的步伐,有一下没一下地蹭到他脸上。
他本是个有些洁癖的人,可是现在却不嫌弃苏芙,他埋头往前走,穿过聚仙桥时,桥上的灯光一晃,苏芙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知道我是谁吗?”谭静柏问道。
苏芙睁着朦胧的眼睛,盯着谭静柏看了一会儿,恍然大悟道:“大师兄。”
“醒了就下来,自己走,你好重的。”
苏芙干脆把脸埋到谭静柏脖子里,闷声道:“我不,我腿疼。”
谭静柏把苏芙背到桥栏杆边,有意吓她:“快些下来,不然我把你从桥上丢下去了。”
苏芙软着嗓子,带着点鼻音道:“算了吧,你不会的。”接着她在谭静柏衣领处闻了闻,含糊嘟囔一句:“唔,雪松味。”
“我真把你扔下去了?”
苏芙没理他,脑袋在谭静柏脖颈处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打了个呵欠,又睡过去了。
谭静柏背着苏芙,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他真是想不明白吗,他怎么就遇到了个这样的活祖宗,跟个牛皮糖一样,死活都甩不开。
少年背着少女在灯影重重中缓行,光影浮动,暗香徐徐,仿佛走马灯上的彩画,炫目多彩,五彩斑斓,又转瞬即逝。
自此之后,苏芙格外缠着谭静柏,无论谭静柏走到哪里,身后永远都跟着苏芙这条小尾巴,谭静柏和苏芙形影不离,已经成为了崆峒山人们习以为常的景象。
这日谭静柏要去后山采药,苏芙非要跟着去,苏芙撒娇算赖可是一把好手,谭静柏无可奈何,只好同意了她的要求。
出行前,谭静柏交予苏芙一把小金刀,苏芙提着金刀觉得重,但还是带在了身上,他们入了后山,一路上奇花异草遍地都是,苏芙走走停停,连带着谭静柏的速度也减小不少。
两人到了凤凰柏附近,谭静柏去采药,苏芙在一边的草坪上坐着,摘下花花草草编花环玩,她每编好一个,就跑过去往谭静柏头上戴一个,等谭静柏把药草采好了,他头上已经堆了五个花环了。
他扶着花环,免得东西掉下来,苏芙趴在地上看蚂蚱,谭静柏把她拉起来,给她拍了拍身上的草屑,出发回程,走了没几步苏芙就叫嚷着腿疼要背,谭静柏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好叫苏芙背着药篓,他背着苏芙,苏芙趴在他背上,伸手给他扶正花环,呵呵直笑。
行到半路,路边草丛传来一阵窸窣之声,野兽粗重的呼吸声在谭静柏耳朵里如同惊雷,他第一时间将苏芙从背上放下来,叫她爬上树,自己抽出腰间长剑,眼睛死死盯着草丛。
他还未满十岁,白鹤仙人并未给他铸剑,他手中并非神兵,可是他身上的气势如同武神降临,浑身的萧杀之气倾泻而出。
一头野猪从草丛里钻出来,它几乎有四尺高,生着一对弯刀般的獠牙,雪白的獠牙闪着寒光,它通红的眼睛凶恶地望着谭静柏,呼出的气体带着腐烂的腥臭味。
这只野猪壮实,已然成年,谭静柏和苏芙就算玩儿命也跑不过,如今唯有将它杀死在这里,才是最好的选择,可谭静柏再怎么厉害,他也只是个不满十岁的少年,面对凶残的野猪,简直是难如登天。
苏芙在树上,看着底下一人一兽对峙着,心慌不已,她颤抖着唤了一声大师兄,就在电光火石之间,野猪率先扑了上去,苏芙一声惊叫,谭静柏的剑亦刺出,剑拦住了野猪的獠牙。
野猪发出低沉的怒吼,它刨着蹄子,往前顶撞,谭静柏死咬牙关,紧紧握住宝剑抵挡,野猪的力道推得他脚在泥土上往后滑,留下深深的痕迹。
谭静柏额头上青筋暴起,手被剑柄划出细细的伤痕,血液像一条小蛇一样顺着他的手腕蜿蜒而下,血液的味道激发了野猪的嗜血本性,它嘶鸣一声,收回獠牙,趁着谭静柏失力往前倾,紧接着又是一撞。
谭静柏迅速抽剑挡下,但还是慢了一步,獠牙划破了他的衣裳,划开了他的皮肤,血液滴滴答答落在地上,谭静柏顾不上眼前的凶险,他头也没回,大喊一句:“小师妹!快逃!”
苏芙吓得抽泣起来,她的腿已经软了,呜咽着只会喊谭静柏的名字,谭静柏趁乱抬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笑,眉心的朱砂痣跟火烧一眼明亮。
“你不是一直胆大包天,自称混世魔王吗?乖,听师兄的,勇敢一点,快点跑!”谭静柏力气快要用尽了,他嘶哑着声音,“好孩子,快些跑!”
苏芙努力站起来,身形一晃,背上的药篓落了下来,直直砸在野猪头上,野猪被铺天盖地的药草吞没,气得昏头转向,不要命似的四只蹄子乱踹,谭静柏防范不及被重重地踹了一脚,他压住喉头的腥甜,挥剑刺瞎了野猪的一只眼睛,接着又在野猪背上劈了一剑。
野猪火冒三丈,身上的疼痛让它更加怒火中烧,它用仅剩的一只眼睛找寻谭静柏的位置,蹄子刨着地面,蓄力向谭静柏冲过去。
谭静柏强迫自己忘却疼痛,迎面攻击,突然,一声厉风呼啸,一道残影从天而降,野猪的头上炸开一朵血花,它嘶鸣一声,发狂地叫喊起来,一个红色的身影爬在野猪背上,任凭野猪怎么摇晃,都一动不动。
谭静柏一眼看出爬在野猪上的人是苏芙,她手中拿的正是来之前他给她的小金刀,苏芙小脸上尽是慌乱,她吓得眼泪四处乱流,但是手一直死死抓住金刀,就算身体被抛出去,也不放手。
“媛媛!”谭静柏不由得叫出苏芙的小名,苏芙惶恐地看了他一眼,谭静柏咬牙站起身来,叫她退开,苏芙松开握刀柄的手,一下子被甩飞出去,重重地落在地上,谭静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挥剑砍下野猪的半个头。
野猪嘶鸣一声,轰然倒地,身子不断地踌躇着,谭静柏拔出金刀,在野猪心口补了一刀,带着满身的血往苏芙那里奔去。
苏芙早就爬了起来,谭静柏一过来,她就抱住了谭静柏,谭静柏忙跪在地上,将苏芙抱了一满怀,他不断地安慰着苏芙,苏芙抽泣着,她还没有缓过神来,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就伸手去揪谭静柏的头发。
谭静柏任由她揪扯,苏芙哽咽半天,指着那野猪的尸体道:“我要把它吃了,我要吃红烧肉,要吃水晶蹄髈,剩下的给我拿去风干了,我要煲汤喝。”
“好,都依你,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谭静柏抱着苏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苏芙也不管自己手上还有血,她抹了一把自己脸上的泪水,把脸埋进谭静柏的衣襟里,小声地说了一声:“雪松的香味。”
谭静柏没听清,他以为苏芙在骂人,他也不管苏芙在骂谁,摸着苏芙的头说:“今天是小师妹救了我,我这个大师兄可真不称职。”
苏芙狐疑地从谭静柏怀里抬起头来问道:“我救了你?”
谭静柏抹去苏芙脸上挂的泪珠,点了点头,他面上表情一直很少,可是今儿他连着笑了好几次,现在他的脸上又挂着温和的笑容,他琥珀色的眼睛跟蜂蜜一样,好似散发着甜甜的香味。
苏芙忽然就想亲亲谭静柏的眼睛,她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红着脸,又钻进了谭静柏的怀里。
这次意外让谭静柏大受打击,他是公认的天之骄子,可是面对一头畜生,他差点连小师妹都保护不了,于是他更加勤勉修行,看得白鹤仙人啧啧称奇。
除了修行,他剩下的时间就是陪着苏芙满山胡闹,苏芙每年只到崆峒山待三个月,就是一个夏季,其余时间都在京都,在崆峒山弟子眼里,自家大师兄平日里不苟言笑,冷漠无情,可每到夏日,总是神色清淡,有时嘴角带笑,连带着他院子里的花开得也灿烂许多。
苏芙十四岁时,谭静柏已经十六,因为常年修行无情道,他变得越来越冷淡,身上冰雪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有时候他坐在那里,只是翻看一本书籍,弟子们都不敢妄动,生怕惊扰了神祗。
苏芙总说谭静柏生来就跟木头人一样,一点活气都没有,可是她忘记了,至少小时候,谭静柏也会生气会微笑,看她时眼神灵动。
其实苏芙并不在意谭静柏看起来有多薄情寡义冷若冰霜,反正谭静柏在她面前,总是温和清雅,跟神仙一般,当然谭静柏有时候也会被她三言两语气地伸手来捏她的脸,这时苏芙总会往他怀里钻,抱住谭静柏的脖子说几句好话,谭静柏的怒气瞬间就烟消云散。
有一日,谭静柏送苏芙回院子后,白鹤仙人把他召去了凌霄殿,袅袅轻烟中,他听到白鹤仙人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了一句:“柏儿,你莫要忘记了,你修的是无情道。”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如惊雷灌耳,将谭静柏死死地钉在原地,他浑身发冷,猛地抬头看向白鹤仙人,白鹤仙人的身影淹没在博山炉缭绕出的轻烟中,看不真切。
为何师父会突然这样说?他当然知道自己修的是无情道,所谓无情道,便是不染红尘,一心向道,斩断姻缘,孑立一生,从此羽化登仙,与天地同寿。
谭静柏扪心自问,自己绝对没有爱上任何人,想来是白鹤仙人多心,他正要出声安慰,眼前却闪过了一抹红色,那红色灼眼,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烧了起来。
他顿时屏住呼吸,只觉全身经脉紊乱,一股热流没头苍蝇般在他五脏六腑中乱窜,从他的胸口直往上涌,他喉头一甜,吐出一口血来,飞溅的血滴如同红梅点点,落在雪白的地毯上。
谭静柏脱力跪下来,他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他向白鹤仙人行了一礼,直起身来,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
白鹤仙人声音缥缈:“我早日点醒你,以免你日后修道大成后被心魔所困,柏儿,这是你的劫数。”
谭静柏闭了闭眼睛,他脑海里划过许多画面,苏芙初见时对他做鬼脸,苏芙趴在他身上时轻轻颤动的睫毛,还有半夜时苏芙顺着梯子爬上墙头,隔着早已枯萎的迎春花,在满天星光下,对他微微一笑。
“师父,”谭静柏沙哑着嗓子,“无情道,没有回头路吗?”
“没有,就算你武功尽废,也不可回头。”白鹤仙人道,他的声音听不出悲喜,“柏儿,你会是这个世上最后一个修行无情道的人,师父希望你可以坚持下去,不辜负你这一身天赋。”
“更何况她是贵女,生来肩上的责任比你还多,就算准许,若是她知道你为了她放弃无情道,她会如何想?柏儿,媛媛的性子,你最清楚不过。”
“趁着时间尚早,有些东西,还是算了吧。”
谭静柏看着窗前燃着的烛火,他缓缓地站起来,走到烛火边,烛火明灭,他拿起玻璃盏,在火苗上轻轻一盖,火焰刹那间熄灭,连带着他心中的什么东西,也跟着一起化成青烟,消散在夜色中。
谭静柏转过身,向着白鹤仙人一拜,沉声道:“多谢师父指导,徒儿知道了。”
回答他的是白鹤仙人的一声叹息。
之后谭静柏减少了与苏芙的接触,只是他变得更喜欢泡在茶馆里了,说不好听一些,就是他喜欢听墙角,天南海北的事情他都听,也不挑,若是有人讲京都的事情,那更好,最好是能讲苏国公府中的事情,有关于苏家大小姐的,就算只是提一嘴,谭静柏都心满意足。
有人说起苏家的事情时,他的经脉会忽然紊乱一下,很快就恢复了正常,这不打紧,并不影响什么,他早就学会了把情绪藏在心底,有时候连自己都会骗过去。
明年就是苏芙的十五岁生辰,她快要及笄,家中已经在给她挑选夫家,她总不满意,王夫人就来问她,可是早就心有所属。
苏芙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面上一红,她笑嘻嘻道:“今年我要去崆峒山,等我回来后,我再给母亲答复可好?”
王夫人凉凉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不置可否。
到了崆峒山,一切如旧,唯一不同的就是谭静柏好像忙了许多,她去找谭静柏,十次有九次扑空,她日日蹲守在谭静柏的院子前,终于蹲到了巡视回来的谭静柏。
苏芙抱着一坛子桃花酿站起来,向谭静柏招手,谭静柏在崆峒派时爱穿月白色的广袖长衫,用一支白玉云簪束发,衬着这人如玉树烁烁,明月皎皎,若九重天上走下的神仙,清雅不可方物。
“大师兄,我新得了桃花酿,你要不要和我喝一杯?”苏芙不等谭静柏发话,立马凑上前去,“快和我喝一杯,不许拒绝!”
她总是能轻易拿捏住谭静柏,谭静柏无奈,顺了她的心意,二人在月下共酌,月光如水,洒在他们衣摆上,他们都不胜酒力,转眼间两人都晕乎乎的。
苏芙抱着酒坛子,傻乎乎地向谭静柏笑着:“大师兄,其实我打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特别好看。”
谭静柏喝醉了,脑子跟一团浆糊一样,只知道点头:“你也很好看。”
苏芙笑了笑,坐得离谭静柏近了一些:“而且你对我很好,从来没有打我骂我,我知道我小时候可闹腾了,但你从不跟我发脾气,世上再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哎,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门派里漂亮姑娘也不少,你看她们跟看石头没什么两样,你为何对我就这样特别?”
谭静柏温柔地看着苏芙,琥珀色的眼眸融化了一般,好像下一秒就要滴出蜂蜜来,苏芙忍不住,心一横,在谭静柏右眼上烙下一吻,谭静柏温顺地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轻微地颤抖着,扰得苏芙的嘴唇直痒。
少女的告白总是热烈而真诚,苏芙软糯着嗓子道:“大师兄,我可喜欢你了,我看你也是喜欢我的,要不你娶我吧?好不好?”
谭静柏眨了眨眼睛,他正要回话,经脉蓦然就纷乱起来,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地疼,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谭静柏眼神清明几分,他按住苏芙的肩膀,将人拉开些距离,望着苏芙的眼睛道:“小师妹,我修的是无情道。”
苏芙瞪大眼睛看着他,谭静柏不知是酒力上头,还是因为经脉纷乱,栽倒在桌子上,苏芙的酒一下子就醒了,她缓缓地站起身来,眼泪从眼眶里低落,她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我知道了,”苏芙哽咽着,“我懂事的,那我不要了。”
她低声抽泣起来,在夜风中格外寥落,她捂着眼睛,极小声地不停道:“那我不要了,我不会再想了。”
第二日谭静柏酒醒,身边不见苏芙人影,桌子上只有一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一问弟子,苏芙说家中有事,昨夜就披星戴月赶了回去,白鹤仙人也留不住,谭静柏隐约记得昨夜醉酒说了什么话,但是他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无妨,待苏芙再来时,问一问就知道了。
谁知苏芙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他想去京都,可是又没有理由,崆峒派中杂务缠身,好在白鹤仙人会派他出去办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每到一个地方,就去当地最大的茶馆坐一坐,听往来行人高谈阔论,他听到苏芙在宫宴上惊扰太后,听到苏芙名声落败,听到苏芙无人说亲,他心急如焚,不管不顾上了崆峒山,去向白鹤仙人求情。
白鹤仙人叹息道:“这都是命啊。”
接着,谭静柏快马加鞭,带着聘礼一路往京都赶去,在离京都还只有三日路程的时候,无意间听说,太后懿旨,将苏芙指给了逍遥王为侧妃。
谭静柏立在原处,如坠冰窟。
他本很少下山,消息闭塞,所得消息有的迟缓了几日,有的甚至迟缓了几个月,如今苏芙已满十七,嫁给了逍遥王君玥,成为了逍遥王的侧妃。
谭静柏在原地站了很久,他一个人去了京都,苏国公府中已经没了大小姐,而逍遥王府中多了一位苏侧妃。
谭静柏坐在茶楼上,看着逍遥王府朱门上的横匾,猛地吐出一口血来。
他们终究是错过了。
有言道,西北有一山,名为崆峒,山上崆峒派乃道家大门,其掌门谭静柏又名虚静真君,世间唯一无情道大家,乃当朝皇后与逍遥王之师,领北渊国师之位,已是半仙之体,年近八十,外貌依旧如同十八少年郎,雪衣乌发,眉心点血,琥珀金眸,霞姿月韵。
青山绿水间,云雾飘渺,玉宇琼楼中有一白衣男子与一道袍老者相对而坐,持棋对弈。
老者捋着胡子,看着面前清雅男子,摇了摇头道:“贫道见真君时,贫道二十八,真君亦是二十八,如今贫道七十八,垂老矣,真君却一如当年,实在是叫人不由叹息。”
虚静真君面色冷淡,好似这世间不曾有事物能让他为之心乱,他持黑子道:“无情道所致,不必羡艳。”
“这无情道也是可惜了,多少人趋之若鹜,你却将秘籍一把火烧得干净,这要是被武林之人听说,还不扼腕长叹,恨不得将你这人扒皮抽骨,以解心头之恨。”
虚静真君琥珀色的眸子轻轻一动,里面仿佛有流光:“不是抄录给你了一份吗?”
老者咳嗽起来:“咳咳!那只是一半!无情道修行,一半是秘籍,一半需要上一代人亲口传授,只有秘籍又如何?再者修行无情道也是要看天赋的,普通人花上十年八年也摸不到门。”
虚静真君淡淡哼了一声,敲了敲棋盘,示意老者落子。
雕花木门外传来弟子的通报声,虚静真君手指一弹,门缓缓打开,弟子跪在门外,先是向真君行了一礼,随后道:“师尊,那位走了。”
虚静真君拿棋的手一抖,棋子落在棋盘上,在静谧的茶室内格外刺耳,老者眉头一挑,认识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虚静真君如此失态。
真君挥手叫人下去,弟子行礼告退,门缓缓合上,老者好奇问道:“那位是哪位?”
虚静答:“无可奉告。”
老者哼了一声,随口道:“说起来你这人倒是幸运,有个好师妹,她女儿是皇后,儿子也封了王,连带着你也被封国师,皇帝见了你也让三分,那劳什子逍遥王,是叫君玥吧?好家伙,当年在你师妹六十大寿的时候举天下之力收集上好的珍珠,只为给她做寿礼,当真是奢靡!唉,这群不知人间疾苦的贵人,想想我那道观,都破得可以给乞丐当家了,他们怎么就不分点钱给我呢?”
虚静真君听了此言后稍愣,他近来总是做梦,梦到那人没有善终,国公府落败后,她入了青灯古寺,砍柴时失足落崖,尸骨无存。
他拼命地向她伸出手去,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他忙闭了闭眼睛,那只是梦,他未免太敏感了些。
老者还在那里喋喋不休,虚静知晓老者是随口抱怨,没有真的起心思,不然也不会三番五次拒绝虚静的支援,老者拍着桌子,义愤填膺道:“你也是,你们崆峒派怎么这么有钱?我听说真君您这么多年来一直暗中扶持邱家,怎么?你是看上他们家的姑娘了?”
虚静真君叹了一口气,被老友的神神叨叨弄得脑袋疼,曾几何时,他身边也有一个这样的人,总是不知疲惫地说着话,叽叽喳喳,跟一只小鸟一样。
“他们家有位小姐,曾经为崆峒付出过生命。”虚静真君无奈,“再者,我修的是无情道。”
老者促狭一笑:“我看不尽然吧?你房里不是一直放着一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吗?别告诉我那是你老娘留下来的。”
虚静真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那是故人之物。”
老者冷不丁被这一眼看得后背一凉,乖觉地闭上嘴,没过一会儿,他又道:“方才的弟子,我看天赋不错,和你当年差不了多少,怎的没教他无情道?”
虚静真君持棋的手顿了顿,他慢慢地放下棋子,慢悠悠道:“入我门下时,我便说了,此生不教无情道,再者无情道本是逆天而行,修行之人无一坦途,多是含恨而终,世上的可怜人,还是少一个比较好。”
“若是天赋异禀,纵是不修无情道,勤勉修行,亦可大成,无情道不过是一个工具,用之,会被暗伤,不用之,不过是步伐慢一些。”
老者眯着眼睛:“你第一次说这么多话,怎么?是真的想起哪个人了吗?”
虚静真君没有回话,他调转视线,望向一边的茶几上,一支散花彩蝶珐琅步摇放在上面,珍珠流苏顺着桌沿垂下,静静地挂在那里。
他眉心的朱砂痣暗淡了一些,眸中金色涌动,他转头过来,只是点了点棋盘,淡淡道了一句:“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