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众里寻他

凝碧池里捞出一具泡得肿胀的女尸,经人辨认正是水粉,她自从被赶出内院更恨江梦枕入骨,偷偷盯着听雨楼好几天,终于逮到机会要置他于死地,却不想天理昭彰,她害人没害死,自己反而跌进池中溺毙了,可叹她一生爱美,死状竟如此丑陋骇人。

江梦枕虽捡回一条命,但他本来先天就弱,寒冬腊月被冷水这样一激、加之心悸惊骇,免不了大病了一场。医生流水似的来,整整治了一个冬天才算见好,可到底因呛冷水在肺上留下了病根,内里也是空虚受寒,他身材本来单薄纤瘦,至此更多添了几分怯弱不胜之态。

齐凤举屡次前来探病,再不似以往被拒之门外,只是江梦枕觉得自己病中气色不佳,每次都要隔上屏风才肯与他说话,即便如此,齐凤举也能感觉到江梦枕对他态度有变——正是因为心中在意了,才会多此一举。听雨楼上下皆对他感恩戴德,尤以碧烟为甚,往常齐凤举想要打听江梦枕的事,碧烟的嘴比蚌壳还要牢,现如今,他问一句、碧烟恨不能答十句话,生怕怠慢了他。

江梦枕十六岁的生日是在病中过的,碧烟传话来说大少爷带了贺礼亲来祝寿,江梦枕自觉今日精神尚好,对着镜子照了照,除了脸色略显苍白,倒没什么难看的病容,便让人帮他梳洗更衣,请齐凤举到内室相见。

齐凤举并没奢望能见到他人,如今听了回话,忙整了整衣带袖口,随碧烟往里走。有两个小丫鬟搬开了室内的玻璃屏风,只见其后江梦枕穿着一袭淡红色的春衫,像一瓣桃花般飘入来人的眼眸中。

江梦枕笑望着他道:“多谢表哥。”眼风如春风拂过齐凤举的嘴唇,江梦枕垂了眼眸,露出嘴角边淡淡的酒窝。

齐凤举愣在原地,分明是和以前一样的称呼,不知怎么的,语调中平白透出三分缠绵无尽之意,令人心旌摇动。

二人坐着说了会儿话,江梦枕无意瞥见桌上的白玉小猫镇纸,恍然问道:“对了,我病了这么久,怎么不见二少爷来看我?他时常来这儿玩的。”

齐凤举脸色微变,沉吟半晌才回答:“...让他外祖父接去了。”

“这是为何?”

“你病着,没人告诉你,二弟冬天也病了一场,大夫都说没救了,父亲母亲派人去买了装裹,把人停在棺材里倒气儿。他外祖父正巧上门,一语不合、抢了孩子就走,也是二弟命不该绝,听说后来遇到个奇人,说他能治好二弟的病,却有个要求,要二弟好了之后拜他为师、上山学武。”

“阿弥陀佛,幸好、幸好!”短短几句话听得江梦枕心惊胆战,他怎么也想不到,齐鹤唳在他生病时经历了这样凶险的事,“鸣哥儿是个有福气的,绝不是早夭的命,我看他平日身子颇好,怎么就病得那样重了?”

“人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别说他了,就是你何尝不是死里逃生?”齐凤举叹了口气,“那个推你下水的疯妇原是周姨娘院里伺候的,出了事后父亲震怒,令人封了周姨娘的院子,可巧二弟那天发高烧,几天过去,人已昏迷、连话都不会说了。”

“好可怜见儿的,”江梦枕心头像被人拧了一把,“这又是怪我了!”

“怎能怪你?若不是你,他也不能有此奇遇,你且放宽心。”

“总归没事便好,”江梦枕顿了顿,又问:“我还是想不明白,那女子为什么要推我?”

“母亲说,在那人身上发现了偷盗的银钱首饰,”齐凤举将齐夫人的说法学给江梦枕听:“她手脚本有些不干净,父亲因此要将她发卖,她便偷了首饰银钱想趁夜逃走,不想遇到了你......八成是以为你看见了她,所以痛下杀手,没想到自己也跌进了池子里。”

“那还真是无妄之灾...”齐凤举说得有理有据,并没有什么可疑之处,江梦枕却忽而想到,他溺水时似乎听见了女人的笑声,但又不能确定,想来想去大约只是幻觉。

齐凤举告辞之后,江梦枕换了衣服躺回床上,他想着齐鹤唳的事,感叹了一会儿,而后又想起水下的那个温暖的吻。齐凤举并没有提到救他的事——这样的事当然是不能说出来的,江梦枕用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自己的唇瓣,许久后面颊飞红一片,他怕人瞧见,忙把一张绣着鸳鸯的手帕盖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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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鹤唳回到齐家的时,已是整整三年之后。

天寒地冻、江山小雪,身材颀长的男子背着一杆长//枪站在齐府侧门外,他头戴兜帽,身上只穿了一件蓝色粗布夹衣,但是背脊笔直、毫无瑟缩之态。

他离开齐府的那一天比今日更冷,那时他将死未死地躺在棺材里,昏沉地看着头上方方正正的一块昏暗的天。精神已熬到极限,可齐鹤唳不敢闭眼,因为眼帘一阖就有女鬼张牙舞爪地前来索命,他重病在身却不敢睡觉,没几天就熬得油尽灯枯,周姨娘扶着棺材板只知道哭,却不知道给他嘴唇干裂的儿子倒一口水来喝。

齐老爷过来看了一眼,叹了一声:“不中用了!”随后便离开了,仿佛这一世父子亲缘,只值这几个字,齐鹤唳活着、他出钱养着他,齐鹤唳死了、他拿钱买棺材,就算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了。

齐夫人根本没过来,应该还守在听雨楼,齐凤举大约也在那儿,齐鹤唳倒不怪他们,江梦枕的命当然比他金贵多了,就是让他用自己的命去换江梦枕的,他也是心甘情愿。

想到心上人,齐鹤唳心中沁出几滴香甜的蜜水,他想抬手摸摸自己的嘴唇,可是身躯像是已经死透、怎么也动弹不得。

其实死了也没什么不好,他这十几年短暂的人生,除去浑浑噩噩便是活在深重的自卑自厌之中,除去江梦枕是生命中的一抹亮色外,其余的大多是阴霾。等他死了,最好能化成一缕风,缠在江梦枕身边,这样就不用担心自己长大后,再不能靠近他。

恍惚间,似乎有人高声吵闹,没一会儿他感觉身体被人拉出棺材、夹在肋下往外闯,天旋地转间他眼前一黑,再睁开眼时,已离家万里。

在山上学艺的三年,睁开眼睛唯有云霞相伴,开始的时候,他夜夜都做噩梦,醒来后听着山里的夜鸮悲嚎,成宿的睡不好觉。师父设下阵法、不许他私自下山,留下一册枪谱便云游而去,每半年回来一次考教他的武艺,顺便带回些粮食衣裳。三年里,师父共回来了六次,只有那六天有个活人与他说话,待到终于学成枪法、破阵下山,齐鹤唳的性子也待得冷漠沉闷了许多。

被他爹娘活着放进棺材的时候,齐鹤唳便对齐家再无留恋,他之所以回来,是因为江梦枕还在这里。年少的懵懂思慕至今难忘,令他日夜思念的梦哥哥,现在会是什么模样?

“谁啊?”门子听见有人拍门,磨蹭了半晌才裹着棉袄晃出来,上下看了来人几眼,“有帖子吗?这可是齐尚书府上,闲杂人等一边去!”

“胡大爷,是我。”男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英气逼人的面庞,飞眉如鬓、目如点漆,生得好俊朗冷冽的一副相貌。

胡门子惊了一下,眯着眼睛问:“你是谁啊?认得我?”

山上没有镜子,齐鹤唳不知道自己这几年变化多大,他有些诧异胡大爷竟认不出他,不得不报名道:“我是齐鹤唳。”

“诶呦,是二少爷回来了!”胡门子既惊且喜,忙让他进门,口中连声说:“二少爷长得这样高了,以前我还让你骑在我脖子上玩,几年不见真是...真是...”真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只觉得如今的齐鹤唳男大十八变,不愧是大少爷的弟弟,果真是有苗不愁长,兄弟俩俱是一表人材、人中龙凤。

齐鹤唳先去见了齐老爷、齐夫人与周姨娘,他们的笑、哭、有口无心的欢迎之词,对他来说全都隔着一层,不过是尽了虚礼而已。此间事毕,他抬腿就往听雨楼去,脚步随着心跳越来越快,最后几乎跑了起来。

园子里落了薄薄的一层细雪,听雨楼前有个小哥儿独自站着,手中提着一盏旧旧的莲花灯,齐鹤唳看见他眉中的孕痣,认出是朱痕,张口招呼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你怎么把灯点上了?”

朱痕乍听人声、吓了一跳,转而瞧见一人站在身后,“...是你!你终于回来了!”他愣了愣,随即大叫一声,兴奋地扑进齐鹤唳怀里,“今天...又是元宵了!”

流年似水、佳节又至,齐鹤唳想起曾经与江梦枕逛灯市、买花灯的约定,忙扶住朱痕的肩,急急地问:“梦哥哥呢?”

“去朱雀大街看灯了。”

齐鹤唳转身就走,他还记得那时江梦枕说:“明年、或是后年,总有机会的。”没想到一语成谶,直到今年他们才有机会一起去看灯,但这几年也不算虚度,他肯定已经比梦哥哥高了,可以如言在人多的地方保护他、让他只管开怀游乐。

灯市中人山人海,在这里找一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齐鹤唳在人群中左旋右转、衣袂生风,朱痕红着脸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没一会儿就失去了他的踪影。

“...你怎么这么坏呀!”朱痕气鼓鼓地打了一下莲花灯,他随之想起齐鹤唳如今的模样,又忍不住把旧灯紧紧抱在怀里。

齐鹤唳找遍了几个热闹街口,仍然没见到江梦枕的身影,雪已停了,他很是失意地随着人群乱走,在经过灯市里最著名的灯谜摊儿时,猛然瞥见柳树下站着一个人,齐鹤唳的脚立时走不动了。

这可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