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旱魃

五天后,江斐他们一行人已行至雍州与青州的交界处。

东华山在雍州,雍州算四界中人界之地;而青州已泛居妖族,是妖界之地。

依附上清道宗的百姓大部分居住在雍州靠西北的地方,也就是近青州的地界,但与青州仍有千万重的苍山山脉相间。

听百姓言,雍州西北边界方向逃来了不少面黄肌瘦的难民,听闻是发了多年不遇的旱灾,后紧接着就是饥荒,他们还算轻的,越往西北去听说旱灾越严重,已是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人间地狱。

虽然灾情之地不在上清道宗所辖范围,但是听闻此事的顾以寒仍打算带弟子来此处查验一番,一是看看旱情是天意所致还是另有妖魔作祟,二是带弟子们看看人间疾苦,好叫他们知道修仙者守护着的世事安宁天下承平是何物。

江斐是此处出来历练的弟子中年纪最小的,也是最没见识的——她即丢了人间界十几年的记忆,又因为第一次出来历练便遇上梦魔受惊,被勒令突破旋照才可以再出东华山界。

一路行来的万事万物对她而言都新奇而有趣。

他们所乘的核舟可日行千里,但雍州实在太大了,从最开始的城池巍巍来往熙攘,到一天后的田舍俨然麦浪翻涌,再行了一日翻过了苍山的边缘山脉,山间偶有炊烟袅袅混入云雾中。

最后一日,他们已经逼近了目的地。

江斐不是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孩,但尽管她已经作好了心理准备,但入目所见之景仍然让她失语无言。

一块一块的黄色土地逡裂出深深地龟纹,极目所见尽是旱土。农田里本应起伏的麦浪不见一丝踪迹,没有农作物生出。路边的无叶的老树白秃秃一根立在那里,树皮早被剥来吃掉了。

遥遥可见路上横躺着的几具瘦骨嶙峋的尸首,个个都大涨着圆滚滚的肚皮——没有人为江斐解释,但隐约的记忆告诉她——这是因为太饿吃了泥巴黏土后排不出来被活活胀死的。

顾以寒把核舟停在村舍路口前,江斐跟在众人身后看他叩响了第一间黄土房的木门。

以修真者的耳力众人早已听见屋里有声响,应当是有人活动的,但是却没有人来应门。顾以寒在门外轻道:“我等自雍州东华群山上清道宗而来,听闻雍青交界遭了旱灾。一路行来观之有异,可否开门一叙?”

门内静了一霎,然后木门知呀一声露出一条窄窄的缝。

许是从缝隙里窥见了外面真是一群白衣出尘的仙人之姿,木门大开,门内传来嚎啕大哭之声。

江斐透过人群往门内一瞥,望见一个同样面黄无肌的大汉抱着一具细瘦伶仃的尸体哭得肝肠寸断,他旁边站着小小矮矮的同样瘦得清晰可见骨头的小孩,伸手去拦他爹爹地嘴:“不要哭啊爹爹,不可以哭。”

“不是你和我说的闭嘴不能哭吗爹爹,他们听到哭声会来吃娘亲的!”

江斐听到这里悚然一惊,然后捏紧手中的剑鞘对小孩讲:“他们是谁?妖怪吗?你别怕,我们就是来收妖的。”

小孩瘪着嘴,不回答。中年男人也好像终于发泄完所剩无几的精力,抱着他妻子的尸首呆呆不言。

只有顾以寒轻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是其他灾民。”

江斐和同行的弟子齐齐一愣,既而细思极恐,乍起一身汗毛。

“我游历时曾去过因蝗灾闹饥荒的并州,饥荒实在太严重,百姓不光易子而食,甚至抢尸而食。哪家传来哭声,他们就知道哪家死人了。”

顾以寒话音未落,侧身望向弟子身后。

过来了一群手提锄头犁叉的灾民,他们围在远处许是忌惮江斐一行没有靠得很近,眼神全都直勾勾看向那具伶仃尸体。

顾以寒微微凝眉,冷哼一声,捏了一道清心决向远处的灾民横扫而去。江斐看见几人头顶冒出几丝黑烟,汇在一起后向远处逃去。

“哪里逃!”顾以寒手掌一翻一身,飞身间已将这几道黑线握在了手里,随后闭眼凝思一秒,向西北方一点,一道灰黑的身影浮现在空中:“道长道长,我错了我错了,放过我吧。我没作恶啊!”

顾以寒冷冷一瞥后道:“旱魃在哪里?”

黑影一愣,然后继续喊冤:“什么旱魃呀,此处归青州狐丘妖君管辖,若真有魃妖,妖君也不会容他作怪呀!这就是普普通通的旱灾而已,我也只是趁这个天机过来蹭点机缘,道长放了我吧。”

顾以寒朝天掐诀,空中慢慢靠拢一堆雷云,此乃灭道雷,劈中者魂消魄散再无缘法来生。

黑影一惊然后剧烈挣扎,能引来灭道雷的最低也有神海修为,面前这道君一身修为和年龄简直完全不成正比,不知是哪门哪派出来的天骄。

虽然不知哪里露了形迹,但灭道雷已经在头顶轰然作响即将法成,在魂消魄散的威胁下黑影大声喊道:“道君且慢呀!”

顾以寒不语,只雷声轰鸣更响。

黑影只好一股脑交代出来:“确有魃妖作祟,不过我也是受了他的胁迫!道君我带你去把此丧尽天良坏事做尽不走正途的妖怪抓来,也算了我一桩心事!”

“它在哪里?”

“往西北行百里可见,我来给仙君们带路吧。”黑影点头哈腰,顾以寒拿出核舟示意弟子们跟上,江斐默默将腰间的水囊和干粮递给了门内那对父子,见顾以寒没表示反对后连忙跑上船舷,对顾以寒小声说:“我不会害了他们吧,那些人连尸体都抢。”

顾以寒摇摇头说道:“无碍,刚刚那黑影是魇魔,魇魔能放大人内心的恶欲,使人作出无下限的恶事,以恶念为精气。我曾见过被魇魔影响的灾民,往活人身上淋油而食,此乃大奸大恶之徒。本地村民虽有小恶,但我收走魇魔后应无大碍。”

语毕,他还是从纳尘戒中取出一袋干粮,飞射于空地之上——“魃妖死后,清雨自来,饥荒不会持续太久。这些粮食让你们的里正高位之人来分食。”

江斐看向之前那些扛着锄头的灾民,他们此刻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呆呆茫然地站在原地,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震惊于发生过什么。

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移回视线。顾以寒已抓着魇魔驱舟去找魃妖了。

经魇魔交代,此次旱灾源起一只因遭算计修妖时走火入魔以至于香消玉殒的女魃,她的丈夫为了重续爱妻魂魄用了禁法,导致此地千里灾荒。而本该管辖这里的青丘内部又是一团乱糟,无力顾及。

舟行到地后,江斐看见一个面似人身似兽,两目生于头顶的男魃,怀里坐抱着身体不济的女魃。四处幽蓝的水精之力不停向他们二人汇集而去。

顾以寒只一道灭道决捏出,魃妖便知无望相争,抱着他刚虚弱的夫人轻轻吻了一下脸颊,喃喃道:“素素,我不后悔。只是再无来生可续前缘了。”女魃妖似是无法言语,摇摇头紧紧回抱住他,流下了两行清泪。

雷成,两妖须臾间便消散在了天地间。

紧接着万里乌云,雷雨大作,豆大的雨点噼啪滴落地面,也滴落在在江斐的面上。

“那这个要怎么处理啊?”江斐指向魇魔。

“带回宗里的镇妖塔。”顾以寒淡淡道。

江斐想起一路来看到的人间炼狱,饿殍遍野,想起那个抱着自己妻子尸骨悲痛欲绝却不敢嚎啕大哭的中年男人,觉得男魃魂飞魄散是罪有因得。但是……

“你想说什么?”顾以寒注意道她的欲言又止。

“那个女魃,为何不把她抓回镇妖塔?”

“你想说灭道决太过了?”不待江斐回答,顾以寒接道:“作恶之人虽非她,恶却源她而起。为儿女情长蝇营狗苟,因一己私欲害得数不清的百姓忍饥受饿颠沛流离。难道他们的爱情就比天下人的爱情乃至生命都高贵吗?”

顾以寒拂袖而去,江斐喏喏不敢多言。

……

历练的日子过得很快,江斐基本不落顾以寒每次外出历练的机会。她跟着走过了妖族遍布的青州,走过了西南的冀州和更西的并州——这都是人界之地,还到了修魔之人所居的营州边界。

七洲六湖她和顾以寒已经踏过了五洲。

她的功法也已经到了旋照期的瓶颈,跨出即是开光。

而上清道宗清衍道尊的名字也开始在七洲土地上流传。

……

山川风月,时事不居。

江斐出关,借之前四处历练磨炼心境的进步和剑法的精进,她已修到了开光期。

耳闻顾以寒从营州捡回来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作徒弟,江斐兴致冲冲想要去看看小姑娘。

修行无岁月,加上她根基受损资质有限,这一闭关已经过去了三年。算来小女孩已经十岁有余。

已经是个半大姑娘了,他们修道之人不必勤练武学,所以可以挑点有装饰作用的法宝。

在私库里翻找了一番后,江斐找到了一串据说是瀛洲传来的东海蚌珠做成的手链。珠体圆润莹滑,基调是米色却微微流转着幻彩的光,有温养肌肤的效用。

揣着见面礼出了门,直奔齐云峰而去的江斐,感觉一路上打量自己的眼神有点频繁和异样。

她未作多想,只当自刚升品阶引人注目而已。

到了地儿,面对顾以寒小徒弟扑闪的大眼睛,江斐顿时尴尬了。

无他,只是刚才自认大方的礼物有点拿不出手了而已——此女一身的奇珍法宝。

不是说捡来时是个孤儿么?江斐默默把珠链往兜里更深处塞,想道:怎么这一身比上清道尊掌教的女儿还贵气。

“姐姐找谁呀?”小徒弟向呆在门口的她挥了挥手。手上的铃铛清幽作响,闻之心神一定,自含道法万千。

看来得换个法宝类的见面礼才行呀,不过再怎么也比不上她手上这个——等等?!

她手上这小铃铛莫不是琼琳暖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