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双艳如皎月的眼睛,剪水玉肌,明珠千斛,完美又妖异。
却也是漠然的,仿佛眼角带的山川河流的风情,已是青山积毁,江河断流。
那双眼睛看向了她,也穿过了她,落在了万古荒原。
他仿佛因为醒来而不适,低下头,修长如凉玉的手指抵住了眉头。
江斐的心剧烈地跳着,她很想上去追询:“你是谁?”但又在那一双眼睛漠然扫过她时畏怯了。
“咕~咕~”一声熟悉地咕咕声响起,那个白而蓬松地大尾巴摆呀摆呀,小东西一个劲往他身上蹭。
手指从眉头转向小妖的脖颈皮,小妖兽被他凌空提起,蓬松地大尾巴在空中还是一个劲地摇呀摇。
“咕咕咕~”
男人挑起斜飞入鬓的眉,眼角眉梢光华流转。
江斐看呆了。
“你喜欢她?”
“咕咕~咕咕咕~”
男人扬起头,闭上眼,敛去光华。沉闷地哼笑从他的胸腔传来。
“竟还有血脉在世…”
“你到底,欺了我,瞒了我多少…”
他伸手抚了抚墓碑,“族也负了,天下也不要了,唯此一心…”
“你没有心呐…”
他睁开了双眼,一扬手把小妖丢给了江斐。
“咕咕咕咕咕咕”小妖在空中惊恐地叫着,六个未成形的小小肉翅努力地扑腾却也无济于事。江斐张手飞身接住了小妖。
安抚地挠了挠的小妖头皮和下巴,顺了顺毛,小东西又发出了信赖而舒服的咕咕声。
男人嗤笑一声,“装可怜挺有一套。”
他转头靠着墓碑,闷闷地声音传来:“带着它走吧,签个玄奴契约,你就是它的主人了。它的识海洞府的东西都是你的。”
他又一扬手扔过来一块血红但有碎痕的宝石状物体。
江斐伸手接住了,愣愣问道:“这是什么?”
“它的老家。”
“???”许是江斐的疑问取悦了他,他又低低笑了一声:“我的妖核。”
“光景西驰,万古弹指。时间长了,它就从里面滋生温养出了,我也不知道算什么。小小我?”
好像男人看起来没有那么不可接近,江斐大着胆子向着他靠近了两步。
男人知觉到动静,翻过身来,好整以暇地看向江斐,挂着一脸你怎么还不滚的疑问与烦躁。
江斐哈哈尬笑了两声,顶着压顶地低气压,问出了自己的疑问:“你……您认识我吗?”
“不认识。”男人简洁利落地回答。
“……”
“那我和您,有什么关系吗?”不死心地江斐换了一个问法。
男人嗤笑了一声,“算故人的不知道多少曾孙辈吧?问这个干什么?”
“故人?朋友吗?”江斐急于弄清为什么第一眼见到他会那么那么难过,仿佛刻进骨髓深凿入灵魂的悲伤。
“朋友?”男人重复了一遍,向她勾起了唇角,“可惜了,是死敌呢。”
他黯淡地额间略过一道浅光。
江斐愣住了,看向他,男人一脸“懂了吗?不想死就快滚。”
几缕杀意被多次生死间行走的江斐确切地感知到了,确实是灭顶的杀意与威慑。
江斐不自主缩了缩脖子,往后轻轻退了两步,男人冷着脸偏过头,不再看她。
“带着那个傻咕,滚吧。”
“等……等等,这个墓,是您的师长吗?”
杀机更甚,江斐不由举起小妖大声喊道:“我我我我无意冒犯,只是现在不能再和妖兽签奴仆契约了,我不知道怎么出去!”
“哦?”这句话反而提起了他一点兴趣,“不让签了?也好,”他目光苍茫了一瞬,“少多少孽缘。”
他指着那只小妖:“回来,带不走你了。”
“咕咕咕,咕咕~”
“放她走。”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一扬手,江斐手里的红色妖核被吸回他手中,他捏紧了妖核,“正好漫漫人间路,我也不想走了。这破碑我也守够了,一起上路?”
“咕~”一声极不情愿的咕声发起,小妖从江斐的怀中飞起,慢腾腾飞回他的怀间。
“……”江斐看着那六个小翅膀肉肉地拍打,感情真的是装可怜…
“等,等一下前辈?”江斐感知到她快被传出这里,有预感有些话不问这辈子都再不知道答案了。“那个碑里,是您的谁?”江斐恳切道。
许是终于要和不请而来的她说再见了,男人心情愉悦了不少。
他挑起潋滟的眉,勾唇一笑,星河都失色了一瞬。
“是我的,主人。”
主……人……
有什么喷薄欲出的东西在江斐的血脉灵魂翻滚,她脱口而出:“阴阳双生契!我可以,我愿意和它签阴阳双生契!”
男人震惊地望向她,旋即自嘲地一笑:“你护不住它,它也护不住你的。走吧。”
他拍了不停咕咕地小妖一下,把血红的妖核弹射给江斐:“它非要送你的。”旋即一挥手,江斐被这片星海荒原的意识排斥开来。
她低下头,手里妖核璀璨欲滴。但是小妖却处处不见踪影。
她拉住同门师兄弟询问小妖兽的形迹,大家却都没有小妖的印象了,仿佛江斐一个人在胡言乱语。
她失魂落魄地辞过了同门的关心,张开手心又合上,小妖的柔软触感仿佛还留在指尖。
江斐把妖核挂上脖间,闭目不再去想。从未感到过的,万分的疲惫,快压垮了她。
……
另一边,三生花幻境里。
那个桀桀地怪笑声上一秒还在欣赏陷入幻境的百生相,或痛哭流涕,或嬉笑怒骂,或意乱情迷,下一秒感知到此行目的的它,便抖擞起精神,一记弹射强行唤醒了睚眦俱裂几欲发狂的的周岭。
从幻境中渐渐回过神的周岭,口中呢喃着:“娇娇,娇……”
他强迫自己抹去脑海中齐娇娇为了顾以寒受万剑穿身之苦,剥皮剜心之痛,又被魔教众人抓去剔骨受刑,百般折辱的画面。用毕生定力告诉自己一切只是幻境,他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
环顾四周,见众师兄弟还陷在幻境,有人心魔渐生。周岭清喝一声,吟诵起本门清心稳道的基础法门清华经。
“无名,天地之始……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注1)
在熟悉的吟诵声中,众人心中道法自然流转,渐渐清醒过来。
苏又晴也睁开了迷蒙的双眼,脸色绯红。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同行的师兄也善意地不多看她,只当少女心事,七情六欲,修真者也难除凡根。
却不知苏又晴已心魔暗生,幻境中那样的日子,那样的师父,她怎么可能不想要!她想得如蛆附骨,却也对师父的婚事恨得更加切齿拊心。
一众人下舟,三生花摇摆起伏出花浪,暗红惊心,苏又晴痴迷地划过一朵朵花蕊,三生三世,于她回味无穷。
古魔掐指捏出了方位,皱起眉头,有些麻烦。“哈~居然在秘境中的小秘境~”
它思索了一下,传音苏又晴:“我使个障眼法,你随我去,取了这个东西便回来。”
“把身体给我用半刻,”它向苏又晴道,“此生就用这一次,我取了东西就回,不会让人看出来的,有了妖核我才能蓄养心魂,方才能助你养成情蛊。”它激动的声音都有些变调,不再复平时的阴阳怪气。
苏又晴只犹豫了一瞬,便答应了它。
古魔掌握了身体,几个起落间便消失在了这片天地。在众人的眼中,苏又晴仍还乖乖地低头跟在师兄们身后。
……
江斐心上一凛,她往后一滚,躲去了一记致命的缚绫。
“苏又晴!”她缩紧了瞳孔。
这条佛手紫金绫是她和顾以寒一起挑出来的,送给苏又晴傍身的武器。她当然认得!
江斐翻身起剑,缚绫又缠了过来,软软的绫段仿佛金石铸就,与霓裳剑的几番来回间迸出电光火石。
“你是谁!”江斐看出了不对。
“你把苏又晴怎么了?夺舍了?!”
“哼~”苏又晴嘴里发出阴柔地哼笑,并不接话,一记飞绫袭向江斐的眼睛,江斐往后仰身杵剑躲过,胸口挂着的妖核却随惯性扬上半空。
“桀桀~”苏又晴怪笑连连,一只手抓住血红妖核,一道黑影飘出苏又晴的身体缓缓包住了妖核,凝聚成了实体。
妖核表面肉眼可见的黯淡下来,绽开裂纹。
“何!方!宵!小!”
一道古沉威严的声音响起,“竟敢冒犯白!泽!天!妖!”
黑影内部嘭然炸开一道火色红光,黯淡的妖核更显黯淡,几近无色。
星辰海下,万古荒原。
背靠无字碑的男人本随手乱揉着手中小妖的蓬软毛发,与它交谈:“妖核给她你就出不去了,安安心陪我守墓吧。”
“咕咕”
“等秘境关了就彻底安静了,这洪荒空间中,不知还能飘几个千年万年……”
“咕~”
“咳!”男人与小妖同时咳出一道鲜血,他轻轻擦去小妖嘴角的血迹,与它无奈对视一眼:“看来没有千年万年了。”
“这个不长眼的老家伙,我白泽一族的妖核禁咒也是你动得的?”
他嗤笑一声,安抚不安叫着的小妖:“小丫头不会有事,你心向她,禁咒便不会伤她。”
他抚着无字墓碑,半晌无言。而后抱住小妖,背倚住墓碑,像江斐最初看到他的模样,安然地闭上了双眼。
星云上的流星一颗颗坠落,九月弯钩次第黯淡,万古平静的荒原燎起熊熊烈火,无字墓碑万千年来裂开了第一道深缝。
而另一处的江斐,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安然。
禁咒爆炸的威力瞬间灰飞烟灭了或许曾是某个上古大能的古魔,却也波及了范围中心的苏又晴。
江斐并没有看见苏又晴是怎么一寸寸崩裂破散的,只是爆炸发生的瞬间,她被一下猛烈的椎心之痛激得失了言语与意识,经脉寸寸俱断的同时,江斐的心口仿佛豁了一个大洞,掀天的飓风剧烈地来回拉扯,痛入了她的骨髓灵肉。
“永生……永世……永失……所爱……”
江斐发出无意识,不成句地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