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斐十分不解,尽管她当时也身受重伤继而咳血昏迷,也丢失了与妖核相关的那部分记忆,但她仍能十分确定,苏又晴在当时七魄湮灭三魂渐散,是回天乏术的身死道消,她怎么会还活着呢?
众所周知,人有三魂。
一为天魂,又名胎光,太清阳和之气;二为地魂,又名幽精,主驳杂阴气;三为命魂,又名爽灵,是人身的主魂。
三魂之中天魂地魂常在外处,显化外相,唯有命魂与□□不离分。
人还有七魄,名尸狗、伏矢、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七魄依附肉身显现。
人身去世,命魂与七魄皆消散天地,天魂与地魂则归于天光与地相。(注1)
苏又晴就在她面前魄散魂飞了,怎么可能还活着?江斐百思不得其解。
比这更让她惘然的,是刚刚道尊和齐宜年的交谈——她的天魂碎了?是契约反噬的后果?可她从未与任何妖魔签订过契约。
“道尊……”江斐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历练遇险昏迷,醒来后修为大退,经脉有损,此生再也使不了剑,还被指与妖魔有染。她却记忆空白,百口莫辩。
清颐道尊叹了一口气,久违地摸了摸江斐的头。自江斐长大后,她就很少露出迷茫与寻求慰藉的神情。她总是勇敢的,偶尔孤独,但永远坚忍。
真像她娘亲。
清颐道尊脑海里一闪而过一道古灵精怪却也异常坚忍的身影,那曾是他最喜欢的后辈。
他轻咳了一声,收回思绪,对江斐道:“丫头,别管别人说什么。谁欺负到你头上你就打回去,你崔溧爷爷在背后给你撑腰。我清颐道尊的名号,随你用。”
江斐眼眶热热的,这个世界上,坚定不移对她好的人,除了爹爹就是清颐道尊,她这次没有再古板地遵循礼制,她揉了揉发红的眼角,低低道了声:“崔溧爷爷……”
“您知不知道,我爹爹他到底如何了?”江斐好想她的爹爹,她想扑到爹爹肩头大哭一场,想爹爹告诉她,没有了剑,剩下的路她到底该如何踏平。
“你爹……”清颐道尊犹豫了一瞬,没有选择善意的欺瞒,“你爹他情况不太好,在闭生死关。”
江斐呆住。
都说问道从来不肯休,死生身外言。
闭生死关,往往都是道修为了突破练虚境往渡劫大道而行的选择。
剑修的进益体悟都在一场场生死博弈中。更何况他新伤叠旧伤,怎么能够安然勘得生死关?
江斐一下有点慌神,她劝慰自己,爹爹向来行事都心中有度,自己现在心烦意乱,对谁都无益。我应当好好恢复,等爹爹出关的时候给他看一个安然无恙的江斐。
“当当。”门外传来清促地叩门声。
“滚!”江斐还不知道叩门者是谁,清颐道尊一声暴喝就已经出口。
“……”门外人顿了顿,清冷地嗓音响起:“听说斐斐醒了?我来看看她。”
“她不想看见你。”清颐道尊冷冷道。然后他向江斐努努嘴,示意她发声。
“……”听出顾以寒声音的江斐,哑然了一瞬。她想了一下,压低声音低低问道:“他干嘛得罪您了?”
“……”这次哑然地换成了清颐道尊。
“你不知道?”他不可置信地反问了一句,“你没在秘境里看见顾以寒?”
“……”江斐觉得这个世界快违背她认知了,只好再小小声道:“他不是神海修为吗?我怎么会在秘境看见他?”
“……”清颐道尊明白过来,顾以寒撕裂空间强救苏又晴的时候,一旁的江斐已经昏迷,不省人事了。
“当当。”门外的叩门声第三次响起。
清颐道尊暴躁地拍掉门拴,“来得也好,江斐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自己来说,说完看她还理你么!”
洞开的大门处,顾以寒的身影逆光,门外覆了满地的积雪映照晴日,江斐被晃了一下眼睛,有点看不清他的神情。
顾以寒不语行来,默默半跪在江斐榻边,伸手把住了江斐的手腕。
一股温和宽厚而熟悉的灵力暖暖地包住了江斐的经脉游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滋养梳理断涸逼仄之处。
江斐快要在这暖和舒服地梳理中沉睡过去了。
“啪!”一盏茶杯被暴摔在地上,碎瓷四溅。
江斐吓得睁开眼睛,顾以寒仍专心梳理经脉,眉目不改。
“现在来做这些无用功?卖巧给谁看?”清颐道尊不解气,举起茶壶还想摔。
“我必须救小晴。”顾以寒开口了,他敛了一下眼,没有看向江斐。
江斐望着他,呆呆地“哦”了一声,反应过来后:“啊?”
苏又晴是顾以寒救的?顾以寒怎么救的?他怎么进的秘境?魄散魂飞怎么能救?
清颐道尊的第二个茶壶直奔顾以寒的后脑勺而去,顾以寒没有躲,被砸得往前趔趄了一下。他低低开口,声线仍如以往锵金鸣玉,动人地好听:“妖核只有一个,小晴……我不救她,小晴就死了。我为人师,亦如人父……”
清颐道尊在一旁听得暴起:“为人父?你怎么不想想你还为人夫!”
“……”顾以寒顿了一下,反手握住了江斐蜷缩的手指,抬眼望向江斐:“往后你使不了剑,我就是你的剑。斐斐,我护你余生。”
江斐心乱如麻,她被顾以寒握在手里的手指颤了颤,既而缓慢地抽了出来。
顾以寒握了一下空空的手心,江斐的余温仿佛还被他攥在手里。
他还想开口,清颐道尊已经赶客了,“滚啊混不吝拎不清的猪脑袋!!看不见丫头不想和你说话吗?!”
把顾以寒赶出院外,再回头来面对江斐的清颐道尊有点略微的局促和尴尬,他既恼怒于顾以寒,又不想江斐就此心冷。
江斐放空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清颐道尊的别扭,她想了一下说:“我想吃藕饼,还有莲白,还有好多好吃的。”
“欸!欸欸!”清颐道尊连声应道,顺势出门,也留点空间和时间给江斐消化。
……
窗间过马,转眼三月有余。
覆盖整个东华群山的皑皑积雪次第融化,冬去春来,雀儿在枝头跃动。
江斐在齐云峰的后山,抚过她的霓裳剑。剑身长二尺三,薄而微颤着寒光。霓裳剑虽是名品,但已经渐渐配不上江斐的修为,江靖易本来答应她,待她秘境归来便带她去剑冢挑一把剑,一把真正属于她的剑。
但现在,只有霓裳剑了。
或许说,连霓裳剑都没有了。
江斐执着剑,一抖手腕,点剑而起,刺、披、挂、撩、云、抹。太古剑法基础剑招的一招一式她都了然于胸。
但也仅此而已了,就算她勉力用出剑招,却也无法贯之内力。
她归剑入鞘,眉目再露茫然。
或许可以,再试试?江斐低下头看向手里的剑。她已经试过好几次将内力重新贯之于剑气,不但每次经脉都痛如刀割,亟待温养,失败后的她接连几天连剑都提不起来。
顾以寒上次因为她一意孤行,伤及身体,已经非常严厉地叮嘱她了。
但我还是想。江斐对自己说,我还是想试试。
灵气从逼仄脆弱的经脉中运转,江斐痛得直冒冷汗,简直要握不住剑,还差一转,她起势,霓裳剑动如游龙飞燕,“唰!”,地面青草荡平。江斐剑气清啸,却有崩裂的血迹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滴向剑尖。
“你疯了吗?!”远远地扑过来一个身影,齐娇娇一脸惊愕地抬起她的手臂。
“你不想要右手了?”齐娇娇简直要被她气疯了。
“剑剑剑!练剑就那么重要吗?!没了剑就活不了是吧江斐?!”
江斐垂下眉目,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
匆匆赶上的侍女拉住了齐娇娇,劝她先给江斐把手伤治了,才拦住了齐娇娇的嘴。
就在江斐低着头任他人处理胳膊伤势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又不请自来了。
“呵,经脉都断成那样了,能接上就不错了,还想用剑?”齐宜年从远处树上荡过来,翻了个身落地拍了拍手掌。
江斐没有看他,齐娇娇却开口了:“闭嘴。”
齐宜年撇了撇嘴,“你不也在骂吗,帮帮你而已。”他绕着江斐走了一圈,啧啧称道:“善恶报应,祸福相承。你早该想到有这一天。”
齐娇娇沉声:“滚,别逼我扇你。”
齐宜年闻言思索了一下,拉远了与齐娇娇的距离,即将离去之际突然回身道:“对了,小晴已经开光期了。她弃绫选剑,现在已经领悟剑气,可以聚剑成势了。”
在他提起苏又晴的时候齐娇娇脸色已经极差,她手里百道冰魄银针直接射向齐宜年的位置,逼得他躲远。
就在齐宜年飘得已经不见人影之时,远远他又传来一声清喝:“一身正气方为剑,鼠辈尔敢?”
齐娇娇气到仰倒,她看向江斐。江斐面色如常。
“我替你记下了,这个耳光,齐宜年要挨,苏又晴也要。”语罢,齐娇娇紧紧抱了一下江斐,叮嘱了一句“好好养伤”,便率着侍女急匆匆追着去了。
江斐一个人在原地,敷着伤药的右手想要拾起落在地上的霓裳剑——对这只右手,剑重逾千斤。
江斐换成左手,归剑入鞘,她伫立半晌,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