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今日该默的清华经我放在案上了。还有一瓶伤药,您一定要拿去好好处理后背的伤。——小晴留”
顾以寒拿起桌上压在清华经上的这张纸条,掠过了一遍,再打开一旁的伤药端详了一阵。流霜丹,确实是一剂祛邪治伤的疗愈圣药,不知苏又晴怎么求来的,也算有心了。
顾以寒心里流过一阵妥帖的暖意,突然又意识到些许奇怪。按小晴的个性……
他沉声唤道:“小晴,过来一下。”
苏又晴房内期期艾艾传来一句:“啊,师父……我有些困了……”
“出来,这清华经又默有错处。指正完你再去休息。”
苏又晴在房里磨磨蹭蹭,还是出来了。她低着头,顾以寒却一眼就看见了那吹弹可破的脸上一记清晰的五指印,又肿又红,还伴有血痕。
“谁打的?”顾以寒的声音更低了,冷得仿佛要结冰。
“哇……”顾以寒一问,苏又晴的委屈仿佛决了堤。她哭哭啼啼地抽噎道:“我……我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嗝……我去找……去找宜年哥哥拿药……出……出门就碰上了齐……齐师叔……呜呜呜呜呜呜。”
顾以寒皱着眉,面若冰霜。
他抬起苏又晴的脸,叹了一口气,拭去她未被伤到的那半张脸上的泪痕:“好了别哭了,先把药上了吧。”
苏又晴沉溺于他如此亲密又温情的举动,抽噎都停了。她闭上眼,感受着顾以寒上药时的细致温柔,仿佛重回了三生花的幻境。
……
齐云峰下,齐娇娇又拉着江斐念念叨叨。
“我说你特意上去一趟干嘛呀,就算他隔日一次为你温养经脉,你传个音留个信,让他这段时间别来了不就好了?”
江斐禁不住她念叨,只好解释:“我才听清颐道尊讲,我之前用的不少伤药补药,都是顾以寒天南海北找来的。领了这份情,总要当面谢过的。而且这次和你出去游历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也一并将温养经脉的事谢过了罢。”
齐娇娇撇嘴:“马后炮、无用功……”
“好啦。”江斐拍拍齐娇娇的手背,“快到了。”
转过去,就是顾以寒的堂前。江斐一抬眼,看见的一幕正好是顾以寒拭去苏又晴脸上敷过界的伤药,苏又晴闭着眼,一股隐秘而暧昧的气氛流动于他们之间。
走在江斐身侧的齐娇娇慢一步才到,看到这一幕,张大了嘴后暴喝一声:“靠!我一直以为苏又晴才是那个心怀不轨痴缠师上的狐媚精,没想到顾以寒你这个师长当的也是不伦不类罔顾人伦!”
“一派胡言!”顾以寒拍案而起,面色冷冽。“齐娇娇,救小晴的决定是我做的。你对这件事有什么不满,尽可冲着我来。你是小晴的师叔,臧罚丕否,也该行事有度,为人表率。”
“呵。”齐娇娇冷笑一声,不屑道:“男盗女娼。”
顾以寒眉目凛冽:“齐掌教就是这样教导女儿的?”
“顾道长这个师父当的也不遑多让啊。”齐娇娇针锋相对,“你别拿我爹压我,周岭更不可能。”
她指着苏又晴,“也好教你挨个明白,这一掌是打你弃绫选剑,背恩忘义,目无尊长!”
“我……我为什么不能选剑!”顾以寒在场,苏又晴借势不忿道。
“别人都可以,就你不行。”齐娇娇点了点苏又晴,“你自己选剑的时候想的什么,你自己脑子里清楚。”
“够了!”顾以寒喝止。
齐娇娇仍不理睬,“够了?我话撂在这了,就算今天你师父在这里,再有下次,我照样教你什么叫冶容诲淫的荡1妇下场!”
顾以寒听不下去,只觉得齐娇娇满口胡言胡搅蛮缠。他飞身扬手,一记耳光眼看就要落在齐娇娇盛气凌人的脸上。
江斐抬手,护在了齐娇娇脸侧。
顾以寒顿住,掌风激起了江斐的袖角和齐娇娇的鬓发。“斐斐……”他低声,似是不相信江斐为什么会站在狂妄无礼的齐娇娇那边。他想了想,许是刚才进门时江斐所见招致了误会,他有心解释:“小晴她素来乖巧听话,不至于要为我这个师父的过错……”
江斐收回手,沉默地整理袖角。她沉吟了一会儿打断了顾以寒的话:“行止有度,清衍道长。”
“……”顾以寒已经很久没有在江斐口中听到这个生疏的道号了。他有些怔然地望向江斐,似要探寻她的神情。
江斐眉目疏朗而淡淡,并不见愠色。
齐娇娇搭住江斐肩头,嗤笑:“你别以为谁愿意来你这里,江斐我带走了。温养经脉的事我也能做,以后就不劳烦您操心了。”
“陌上归来少年郎,满身兰麝扑鼻香~(注1)带你识香闻美人去,江斐。”齐娇娇拉住江斐的手,转身扬长而去了。
“斐斐……”顾以寒有心想追出去再说两句,却被江斐临走前冷淡的神色定在了原地。
“师父…”苏又晴弱弱开口,眼泛泪光,“是小晴的错……”
顾以寒打断了她,“不关你的事,伤药拿去,记得按时敷。师父用不上。”
他漫步庭外,望着江斐和齐娇娇离去的身影,玉山将崩的面容不自觉又皱起了眉头。
……
“斐斐,你想通了就好。三条腿的男人不好找,两条腿的不满大街都是吗?你要还想找个武功高强的,我看周岭也不错啊。”
“瞎说什么!”江斐本来走在路上目无所依地放空着,听到这句话吓得她拍了齐娇娇一下。
“哈哈哈,也是也是。周岭嘛我确实还挺舍不得的,那换一个,走,这次带你去昆仑转一下,最好是找个功法够高年纪够轻的少年郎……”齐娇娇啧了一下,自己已经美上了。
江斐哭笑不得,追着她打闹了一阵,心情比刚下齐云峰时轻快多了。
快行出上清道宗的界碑范围时,江斐突然收到清颐道尊的传音小鹤。她打开纸鹤,清颐道尊的声音响在耳边:“斐斐,你父亲出关了,速归飞霞峰。”
江斐回头看了齐娇娇一眼,齐娇娇领会地摆了摆手,“快去吧,替我向江叔叔问个好。”
江斐点点头,御剑向飞霞峰火速赶去了。
……
“爹爹!”江斐远远看见一个人影就在剑上大声呼喊起来。
那个人影负着手,静静看着那一片苍翠摇摆的绿竹。远远地仿佛没有听清江斐的呼唤。
“爹爹!爹爹!”江斐下了剑,一溜烟跑过去。江靖易这才听见动静回头。
“爹……爹爹……”江斐的声音小而弱了下去,她不可置信地重复了一遍:“爹……爹?”江斐疑问的关心的话还未说出口,泪水就滚滚流了出来。
眼前的江靖易形容枯槁,瘦削。曾经白马金羁犀渠玉剑的剑宗掌门,凌九霄的风发意气,仿佛也渐散在摇摆的竹声中了。
江靖易,渡劫失败。
按理说,生死关未过,应是当场神魂俱散身死道消的。但江靖易有比他生命更重要,无法放下的事,所以他出来了。以这样一副英雄末路,风前残烛的迟暮形象,出来了。
江靖易的一生,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的最直接写照。江斐抹了一把抹不尽的泪想道。是我连累了爹爹,若没有我,他便是走也是洒然的,豁达的,脊梁挺直的。
江靖易宽慰地拍了拍江斐的肩头,粗粝地手指留恋地揉了揉江斐的头。“斐斐长大了,大姑娘了,像你娘一样,英气又勇敢。”
“别哭,我的傻丫头。”他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劝慰,“人都会死的嘛。生老病死,世事常情。”
江斐的情绪破洪,她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袖,不住摇头。“为什么……为什么是爹爹。爹爹走了,斐斐就什么都没有了。斐斐没有家了啊爹爹!!”
江靖易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了,他身子一下更显佝偻,止不住的热泪盈满猩红双眼。“是爹爹对不住你,爹爹本来想看着斐斐风风光光嫁人的,爹爹给你准备了好多嫁妆,我的斐斐那天一定是这世上最美的新娘……”
江靖易几度哽咽,他拉近江斐抱了一抱,使劲拍了两下她的肩头。
“好了丫头。”他终于收拾好了自己的情绪,面向静静等在一侧的清颐道尊和顾以寒。
他向清颐道尊行了一个郑重的晚辈礼:“老不死的,都走你前面了。”清颐道尊忍住哽咽翘了胡子:“都不争气!”
他起身,再静静地端详了一阵顾以寒,这是他看着长起来的优秀后辈,也是江斐往后余生的道侣。他拉过顾以寒的手,紧紧握了握后放开,怅然道:“幼子……累卿。”
顾以寒撩起衣摆郑重跪下:“此生,定不负江斐。”
江斐已被江靖易近似托孤地遗言痛到涕泗横流不能视物。
江靖易最后转向他的大弟子,终于洒然一笑:“太古剑,我留在剑冢了。你须勤学苦练,得到太古剑认可,再为太古剑宗扛起荣光。”
他回身再宽慰地拍了拍江斐,双手紧紧捏住江斐肩头:“别哭了丫头,振作一点,你可是我江靖易的女儿!好好活着,替你爹争光!”
“生者过客,死者归人。我也该去找你娘了,我怕她等我等累了,不想等了。”
江靖易交待完后事,负着手,往远处行去了。一身大江过东去的气势汹然里,佝偻的身影仿佛又渐渐变回了那个高大伟岸的剑客。
“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
眼中犀角真吾子,身后牛衣愧老妻……”(注2)
随着吟诵声烟消云散的,还有江靖易玉树皎然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