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以寒近日过得有些糟心。
自秘境开放那日起,他脑海里就不断闪过一些陌生的画面。
最开始是一些在草地上奔跑嬉闹的低矮视角,与膝高的青草刚好盖过了他的背脊。远处冰封的山脉连绵起伏,仿佛积雪经年不化。他仰着头奔跑,偶尔低下头可以看见自己如鹿的前蹄。
应该是某种妖兽,不是动物。因为偶尔闪过的画面里,追随他嬉闹的玩伴或仆从,也生着如鹿的四蹄,额间却长着如龙的两个长角,背上生有六翅,通体的毛发雪白,但对顾以寒而言却万分陌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妖兽。
这只是最开始的画面。
后来,他似乎长高了一些,青草只能微微触及他的下巴。他好像渐渐能化作人形,只是人形之时,蹒跚跌撞,如同刚学步的幼童。
画面里起居住行时总是呼奴唤婢,前呼后拥。他感觉到自己约莫是血统尊崇的,总是被簇拥,却没有知心与平等相交的朋友。
最开始闪现的只是画面,也只出现在打坐的时候,顾以寒虽然惊诧莫名,但自观体内并没有妖魔之气,于是本打算自秘境返回上清道宗后再行解决。
没想到短短几日之间,即便是最寻常的行走坐谈也有画面出现。比那更严重的,他渐渐能听见画中人的言语交谈。
就在他决定入定彻底自观解决问题的刚才,他甚至仿佛感觉自己与画中那个主视角心意相通了。
不敢再耽误,顾以寒自核舟长老室内坐定,清心自观。
渐渐的,如入幻境,又或者是梦魇。
顾以寒的视角处,“自己”似乎已经成长至了约莫是人族的弱冠之年。自己从妖兽所幻化出的人形已日臻成熟。
在这个故事背景里,族外仿佛是战火纷飞,连绵不断的。
他跟着父亲学习行兵布阵,百家兵法。族内的兵营每天也都是热火朝天的操练不休。
但他注意到,父亲只是在磨剑,把手中这支军队磨得两面发光,却并没有出兵的意愿。
他不理解,天下战乱,势力割据,此时不正应该上去分一块肉喝一口羹,如此一来……
父亲总慈爱地笑着,举起沙土里的军旗,在幅员辽阔的等比河山上稳稳插下,意气风发地和他笑谈:“我们白泽一族,向来爱好和平。”
直到后来,魔界的使者来了一批又一批,抬来的东西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贵重。从金银珠宝到娇妾美侍,从兵器法宝到山河界图,再后来,仙界也来人了。
最后,父亲等来了仙界的求亲联谊。祂是神女一族最后的后裔,也是他自小的玩伴之一。
他从未想过她是祂。
他只记得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仙界的帝君诞辰,他刚化形不久,约莫是人类孩童的七八岁大小,但她看起来更小一些,只有五六岁大的样子,坐在帝君下首,晃着双腿。眉眼清亮,肌肤胜雪,抿着嘴时单侧有一只浅浅的梨涡。
她不爱笑,他坐在下座看着她。帝君寿诞,众人推杯换盏,言笑晏晏,仙童撒着灵果嬉闹着路过,仙姬轻歌曼舞,百鸟清鸣,凤舞呈祥。她却没怎么笑。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了,倒不只是因为她在这样繁闹的环境里显得很安静,还因为她看起来很像他们白泽一族的冰山圣果,冰雪莹润,入口甘甜。
再看见她,是他的哥哥大婚。白泽作为上古神兽,血脉传承的天妖一族,与仙界总是走得较近。和平时期,几方都来往密切。
他记不清自己犯了什么错了,只记得被父亲训斥一顿后,心情恶劣。又在后山撞见了他的私生弟弟,随行的侍从看他脸色不愉,自作主张上去欺侮,一桶冰水从头淋了下去,兽形的幼弟浑身的毛发湿了个透顶。
看着私生幼弟冷得打颤,却不敢动弹的样子,他略微失神。
他一向是知道这个弟弟在背地里饱受欺凌,但没人当他的面这样做过。毕竟主仆有别,弟弟再不济也是他们白泽一族的王族血统。
如今当着他的面也如此欺侮,主仆不分,毫无尊重,不知背地里被作践成了什么样。
一个向来谄媚的仆从看着他没有阻止,便放心大胆地往幼兽身上狠踹了一脚,大骂它不长眼的东西,挡了皇子的道。
他皱着眉,正想开口阻止,旁外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仆从还欲再踹的那只脚踝,轻轻一捏,筋骨尽碎。
脚的主人惨叫连连,旁的仆从也惊怒交加。她却一个人都没有看,只捏着地上幼兽的龙角,把它提了起来:“每次看见你都在挨揍,你不会打回去吗?旁人怎么对你,你就怎么对他。”
他看着十岁身量的她一手倒拖着踹人的仆从,按进了一旁已经结了薄冰的冰湖。一边把挣扎呼救的仆从沉沉按住,一边面无表情地对幼兽说:“学会了吗?就这么简单。”
一旁的侍从看她衣着华贵,气势汹然,仿佛是前厅宴请的贵客,便都看向他,待他定夺。
她却拍了拍手,谁也不看地离开了。
哥哥与帝姬大婚后,仙族许多后裔便常来白泽族宫境内玩耍,她也常在。这一群人,便如此相伴着长大了。
再往后,魔域魔主暗谋大变,与一部分妖界大族签订协议,共同攻伐仙界。世态不平了,大家各回各族,彼此之间根据阵营或敌或友,往昔岁月如云飘散。
……
回忆中止。
拍着他的肩,父亲笑道,筹码够重了,去吧,我的孩子。
他开始四方征战厮杀,仙界已被妖魔联军打得节节败退,尽管加入了白泽一族,局势稍缓,但仍然是左支右绌,不可匹敌。
直到仙族杀出了这样一支奇兵。领队的将领用兵诡谲,杀伐果断,勇不可当。
战神一样的将领领着悍不畏死忠心跟随的战士,在这片混乱厮杀的战场左右驰援,搅浑了一池清水。本来明朗的战势又变得晦暗起来。
这场万古大战厮杀了二十余年,三界疲软,后生无继,血海深仇已然不死不休。
打破这一局面的那战,魔主最得意的一个儿子,巴阴魔君,在魔域境内被这支战神军队埋伏奇袭,身死当场。
拉扯多年的战局终于被拉开了一条肉眼可见的缝隙。他收到此军主将传讯,需得乘势而起,仙族与白泽方能破眼前血磨肉盘的死局。
传讯的士兵突破万千封锁以命传出的战讯,正摆在了他与父亲的案头。
他已经传令下去,整兵列队亟待出发时,父亲却喊住了他。父亲问他,白泽一族的王位并后世的荣光,与他的婚约,他选哪个。
他迟疑了一瞬,问父亲何出此言。
父亲倒扣住那道犹然血痕未干的战讯,与他说,打到如今时刻,生灵涂炭,新仇旧恨,三界已经打不下去了。
妖魔联军的魔主与仙族的帝君已经在暗通曲款,商量求和事宜。这支曾为仙界浴血奋战的战神一军,便是帝君的投诚。
他看着战讯里的求援与战事规划,可以笃定,这次出兵,此战必胜。
但然后呢,帮了这一支已然被所有人放弃的军队,前路又该如何?三界确实已经打不下去了,他回答自己,我也很佩服这位用兵如神的将军,但这仗,总该用某种方式走到尽头。
于是最后一战,战神被困于酆都。
援兵迟迟不致,孤军陷于深城。妖魔联军齐攻三月而不下,城内已然弹尽粮绝。
士兵们也从最开始的神勇无畏,战意无匹,到了如今的麻木不仁,心如死灰。
整整三个月,没有得到一份支援甚至于一丝回应。军令如山,没人敢私底议论,动摇军心,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已是弃兵。
被自己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的这片土地上,以血肉之躯护之于羽翼下的同胞们,抛弃。
当浴血的目标失去了忠义的加持,生与死都变得轻飘了起来。
让这一切重归厚重的,是他们的将领悬臂于城楼军旗最高处的尸体。
她把自己挂上去之前,于两军对阵的城墙处,以雄浑法力使这句话传到两军将士耳边。
“魔主,血债血偿,以我一命,换手下万千将士无虞。言而有信否?”
“可。”魔域魔主,心魔誓成。
于是她坦然赴死,依言将自己挂上了城墙。城中将士目眦欲裂,唯一能拦住将军形影不离的副将此时却不见踪迹。
魔主搭箭,一箭穿心。黑魔翎穿心而过,把她的身体死死钉在了军旗杆上。
接着,万箭穿身。
……
军报传回,世皆动容。
大家仿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放弃的是多么一群忠肝义胆的将士。
而对他而言,这幅画卷不啻于五雷轰顶,叫他肝胆俱裂。
军旗上悬吊的那个面具脱落的战神,竟然是与他连姻的自小玩伴,神女最后的后裔,他的未婚之妻!
连年征战,调兵如神,与他南北合戮,被众人引为不世战神的,竟然是那个第一眼就被他深藏入心,继而多年辗转不可与求的如斯佳人。
他终于明白了父亲问他王位还是婚约的真正含义,可笑他当时还天真地觉得,只有王后的位置才能配得上浮云惊龙出尘若此的她。他可以先得白泽王位,再以权势护她。
悔甚!痛极!
连五脏六腑都痛到发颤。他抖着手握住他父亲的衣角,再选一次,让我再选一次啊父王!!
什么王权富贵,天下太平!这桩桩件件,我无一不问心有愧。可我没想到,这愧有朝一日能化作弯刀,一刀一刀割掉我心头血肉。
我与自己谋算的每一步,都在把她推向地狱无间。
眼中流血,心化飞灰。
……
神魂俱震间,他突然想起自己曾在父王密室里翻到的一份秘法。
神族后裔,自有神格。百世轮回后,便可重竖神身。
他冲进密室,急不可耐地翻出此书。
“欲与白泽天妖血脉之身,以秘法起誓,身受剥筋去皮剔骨剜肉万斧之痛,再受锤魂炼神碎魄沸丹之罚。放弃所有,誓与神格永随。”
天魂为引,永结姻亲。地魂为应,唤召前情。
倾我所有,受尽苦刑,换这百世的夫妻缘分。我必疼之,珍之,爱之,百死无一悔矣。
……
顾以寒吐出一口心头之血,复归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