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斐负着剑走在阳涞城外?的官道上?,车马滚滚,日光可亲,她还是?觉得在无为境里发生的事就像一场云霞蔚起的绚烂梦境。
“向前辈,我怎么?还是?感觉有一点不真实?。”
江斐抬首望去,贩运货物的车马商队来来往往川流不息,在城内休整过后吃饱喝足的马儿?油光水滑,长长的马鬃马尾甩动,四肢健硕,鼻翼翕张。
她指着一列装着辎重箱笼的商队,对向海之说:“这应当是?江南来的布商。”
向海之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并?未看出与旁的车队有何不同,他适时疑问?:“何以见得?”
“茧丝绵苎,罗绮缯帛,是?江南的特产。你看那箱笼精致,又细细铺了几层的防水毡布,再加上?他们货运的这几只棕马,脚矮性温,是?南方马的品种。综合起来也就不难猜到是?江南的布商了。”
向海之来了兴致,指着一列外?表粗旷,背生两峰的奇怪生物,“那这是?哪里来的?”他认得马匹和骡子,却从未见过这个。
江斐望去,便看见了向海之指的是?一队长长的驼商。她抿嘴一笑,给向海之解释:“这是?北方来的骆驼。”
阳涞城位靠雍州的西北,比雍州其他的城池都更临近西域,骆驼商队虽不多见,但也不算少有。
“你别看它看起来丑陋,其实?性情温和,耐旱勤劳。这些商队过来都要穿过荒无人烟的沙漠,沿途没有水源,只有这种动物的驼峰可以储存水分,耐得住饥旱。”
“至于货物嘛,殊方别域,异宝珍玩居多,应当还有香料皮毛什么?的。”
向海之听得不住点头,“这人间界倒是?比我想?得地域广博得多。没想?到个头不高,懂得倒是?不少。”
江斐:?
她现在对个头不高几个字相当敏感,重回成人身体后,江斐对她的稚童冒险记越想?越觉得羞愤。羞耻的奶音和秃秃的牙床,稀稀的发揪,一拔腿就啪唧摔倒,没有一样是?快乐的回忆。
向海之感受到了气氛的凝滞,赶忙转移话题,他这次真是?无心——虽然往常总是?有意。
“咳,确实?懂得不少,这天南海北的,光看书学不来吧。”向海之清咳一声,缓解尴尬,他见过江斐屋里满架的志怪奇谈和游记,但也觉得这分见识光从黄金屋里是?得不来的。
“是?你爹爹教的?”江靖易对江斐德高良教,又亲厚珍爱,父女的感情极深。向海之猜测许是?江靖易幼时便带着江斐山川游历,才积淀了她的见闻。
没想?到此言一出,气氛更加凝滞。
江斐脸上?的神色是?风雨未明的平静。
江南塞北,七州五湖。
乘云星岳,足蹑遐荒。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顾以寒陪伴着教会的。在烟雨朦胧的雾霭长巷,在狂风卷雪的北国银疆,她不止一次看着那道长身玉立的背影,暗自欢欣——这是?自己一生的良人。
谁知繁华靡丽过眼皆空,金玉良缘终成一梦。
韶光轻贱,她满心信赖的温情暖意也成了寒衾难覆,亲朋、故友、慈爱的爹爹、拓世的夫君,全是?水月镜花,被顾以寒与苏又晴一拳击碎,碎片尽数飞扎在江斐的心头。
她的一生,就这样被这两个人,斩了来路,又断了去途。
他们恩爱不疑子孙满堂的时候,她却只剩孤坟一座,偶尔会飞来一只昏鸦稍歇在竦峙的残碑。江斐轻声呵笑,也不知道百年之后的顾以寒再想?起她,是?不敢提起,还是?早已忘掉。
江斐再回首往事,只觉得悲欢同朽,不惹淹留。那些爱意与少年时候的欢欣早已大浪东逝,恍若隔世。
但她所受过的伤,如同识海那片焦黑枯黝的土地,虽被掩盖,却真实?存在。被不经心地触到时,仍是?伤痛难忍。
江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恨意与不甘并?不是?因?爱而生——她当然早已不爱了。
可她仍然饱含痛楚地恨着。人生百岁如朝露,都说善恶有报,但青史看遍,天道却不是?这样想?的。
那传世的《窦娥冤》里不就是?这样唱的?
“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的个怕硬欺软,却原来又这般顺水推船!”
江斐见过上?一世的结局,她的一生敞亮而问?心无愧,换来的却是?这般无法与命运和解。
她此时其实?也是?茫茫然的,一腔孤勇,也不知前路几何,能?否逆天改命。
但她只能?走着。
……
向海之如果这时打开江斐离城时给他买来打发时间的民俗小说,那他将会看到那本《歇后语大全》第二?页的第七条上?,赫然写着很适合他现在状态的一句歇后语。
茶馆不长眼的店小二?——哪壶不开提哪壶。
但向海之再不长眼,也能?从江斐的神色判断出来他说错了话。
他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江斐的不愉缘自为何,若带她领略山河湖川的不是?江靖易,而是?一个提起便惹人心烦的人,那便只有一个解释了。
那人是?顾以寒。
但江斐没有说话,向海之也不愿再提,只好另起了一个话题。
“对了,我们出城前去的那个酒楼,你说是?连锁的店铺。连锁是?什么?意思?”
“是?店铺的一种经营制度,简单来说的话,你可以理解为同一个老板在不同的地方分设的同一个字号。这种连锁的酒楼,经营模式与饭菜的口味一般都相接近。”
江斐有问?必答,并?没有迁怒于向海之。但肉眼可见她的心情实?为不佳,刚刚与向海之眉飞色舞指点江山的愉悦荡然无存。
是?那种从心底而发的沉重。
不是?因?为想?起了她幼童模样的羞窘,也不是?偶尔的低落,如果说江斐的身上?有颜色,那刚才就是?如同透明泡沫一般七彩而绚丽的,现在却灰暗得死气沉沉。
向海之有点内疚,也十分心疼。
他试着想?让江斐开心一点,便继续道:“那道什么?‘酸菜鱼’,是?用?叫酸菜的佐料做的鱼片汤吗?味道鲜美?别致,汤汁也是?金色的,喝起来也是?酸辣爽口,别有风味。你说是?什么?老字号的连锁店,那是?不是?去别的地方也能?吃到呀?”
从无为境出来后,他们休整了一夜,然后逛了逛阳涞城的早市。江斐在书坊给他杂七杂八买了一堆打发时间的民俗小说,他估摸着一半都是?江斐自己想?看的,但闲来无事时看看也好,倒也没拒绝。
又逛了逛地摊,随意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小东西。逛累了就去了阳涞城最?大的老字号酒楼,聚源酒楼。
江斐与他说,这聚源酒楼不光在阳涞城的东市西市各有一间,甚至还开到了东华群山下?的修仙城池,东华城。这是?相当难得的,修真者本就不贪口舌之欲,能?在修者城池开酒楼,还能?打出名号做好招牌的,聚缘酒楼独此一家。
不过凡人城池的菜单与东华城这样修者城池的并?不太一样,至少不会用?灵植灵材做菜品的食材。江斐看着菜单点了一些自己尝过的,想?了想?向海之的来者不拒又给他各种风味都来了一点。
确实?美?味。
向海之提起那酸菜鱼时候的赞美?丝毫没有作伪。酸酸咸咸,口感脆泽,开胃去腻,风味极佳。咬下?时在嘴里溅开的汁液,让人回味起来都垂涎不已。
鱼片也是?新鲜嫩滑,挑尽了鱼刺,据小二?所言此鱼还是?什么?河鱼,比养殖的池鱼更鲜美?,也不似海鱼腥咸。更别提那金黄的汤汁,泡进珍珠一样颗粒饱满清白透亮的米饭里,鲜香滋味是?言语无法尽述的。
若不是?江斐阻止,他能?吃完那一蒸笼的米饭。
对江斐提及的“南甜北咸东辣西酸”,他突然就生出了无穷的好奇。原来江斐所说的人间烟火四方食事,竟然如此的盎然有趣。
在江斐点头回答他的问?题后,他突然想?起了咕咕小妖:“那道酸菜鱼,我爱吃,咕咕小妖应当也是?爱的。可惜了,当时没想?起它。”
江斐在向海之提起咕咕小妖时,突然目露了一丝神采:“向前辈,实?不相瞒。看你在这些菜里最?爱这道,我临走前也嘱托小二?打包了一二?。”
她略带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从储物玉镯里又取出一份纹饰精美?的食盒,这是?她在聚源酒楼打包菜食时一并?买下?的。
向海之跟着眼前一亮,正欲抬手接过,却被江斐轻轻避开了。
“不巧得紧,我当时也忘记咕咕小妖了。要不这份还是?留给它吧?”
江斐抬眼看向向海之,目光灵动,也带了几分促狭。
向海之:……
我要是?说不行是?不是?显得我这个人很小气?
但这明明是?江斐特意买给他的,况且还是?那道及其美?味的酸菜鱼,向海之分外?不舍。又是?咕咕小妖!
他面上?颔首,背地里银牙暗磨。
但一转眼,看见江斐面色明朗了很多,向海之突然灵光闪过。
“那你现在去看看咕咕小妖么??它想?你得紧呢。”
向海之此刻看起来格外?大度,“你想?去哪里,告诉我目的地就行了。我御剑带你过去,若有什么?异动我再唤你,你正好可以去神识里休整一下?,与咕咕小妖喂喂食。”
江斐闻言也有些意动,毛茸茸确实?是?治愈一切心烦意乱的良药。她想?起咕咕小妖那条蓬松的大尾巴,和通体纯白柔软的细毛,还有它可爱缠绵地咕咕声,几乎是?立刻点头应下?了。
“先去最?近的修者城池吧,我去给爹爹和娇娇传个信,告诉他们我想?往妖族所在的营州去了。”
“再去办一下?去往妖界的通行证明,上?次去无为境,我发现妖族众生和我所想?的相差甚远。”
“往常出去游历,抓的都是?行祸为恶的妖灵。我现在发现或许自己犯了以偏概全的错,妖族与人族一样,泥沙俱下?,当然是?有好也有恶的。去营州,除了深入妖族外?,正好查查我想?找的东西,有没有线索。”
江斐垂眼看向手上?提着的食盒,对着向海之粲然一笑:“那就拜托向前辈啦。”话音收尾处,意念便入了识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