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罗汉果

江斐接过向海之手里的?向冥剑,幕纱放下让她看不清向海之的?神情。

她垂下眼睫轻“哦”了一声,沿着宽阔的?长街走着,默默无言。

长街店铺林立,南市是陵应城最繁华的市井区,而这条街又是南市最繁华的街道之一。

客往迎来,人声鼎沸。

但这些热闹好像突然就与江斐拉开了距离。

直到走过聚源酒楼的旗幡下,江斐才好似反应过来。她摩挲了一下向冥剑,想起在无为境时,向海之看她的神情就像穿过她,看见了另一个人。

是那个故人?

江斐莫名感觉手中的剑添了几?分沉重,心中空空落落,却也说不出原因。

她踌躇了一下,轻声唤道:“向前辈?”

“嗯?”向海之正好往聚源酒楼开阔的?二楼阁台望去,案上玉盘珍馐,热气四溢。

江斐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向前辈……前辈的?那位故人,是……无字碑的?那位吗?”

向海之的?目光从阁台收回,他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江斐问了什么。

“是……是的。”向海之的?语气中透露了几?分不易被觉察的?心虚,幕纱遮掩下的?玉面浮上几?分可疑的?薄红。

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注1)他曾以为酆都生死一别,此生此世都再没有倾述那些情愫的可能。

就算在无边荒原的?识海秘境,万年星夜下,他也从来只默默倚在碑前,不曾吐露一言。

有些缄口,起初是不能,后来是不愿。

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斯人已逝,就算有情思千绪,愁肠万转,没有了那个听取的人,万般成空都没有了意义。那些未曾说出的,深埋心底又喷薄欲发的,最终都只能像死火山一样,渐渐沉寂。只有圈口逐渐风化侵蚀的?斑驳遗迹可以诉说一二,这里的?岩浆曾是如何的?滚烫,烧灼人的?心扉。

相思无益,多?言无趣。

未曾想过万年流转,他还有机会可以把那些深缄于口的情思,流露一二,敞怀些许。

对江斐而言,她并不是那种对旁人的绯闻逸事兴趣浓厚的?性格,更遑论当面探究。但或许是因为向海之从未对她疾言厉色,纵然觉得这样有些许冒犯,她还是忍不住问了下去。

“那向前辈,是否……是否心慕于那位故人?”

江斐的?声音越来越小,到尾音处已经几?不可闻。远处突然而起的喧嚣几乎是瞬间就盖过了她的话头。

“什么?”江斐的?疑问被淹没在一阵喧哗声中,向海之没有听清。

“无事,”江斐几?乎是同时舒了一口气,立时摇了摇头“前面发生了什么?是拍卖行还是交易市场?”

她加快了脚步,向喧哗的?源头行去,有些庆幸自己不合时宜的?提问被打断。

她甚至有些心惊于自己的?唐突,这本是向前辈的?私事,江斐缓缓吐出一口气,心慕与否又与她何干呢。

更何况,情爱二字,于旁人或许是愁肠百结的?结,于她却是万劫不复的?劫。

她发现自己甚至有些害怕听见向海之的?回答,但她又理不清这份怯懦源何。已经溺死过了一次,她不敢再趟一条为别人奔腾不息的河。

这一世,能护好爹爹,看着?齐娇娇与周岭百年好合,不再?让东华山妖魔肆虐,就已经足够了。

江斐敛下眼眉,不愿深思,再?抬首,正是街尾处,交易市场的市集入口。

看热闹的围成了人山人海,里三层又外?三层。众人议论纷纷,人声嘈杂,一时之间竟也看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若不是南市禁飞,或许有不少闻声而来看热闹的还要腾空来看个清楚。

江斐本不是为着?热闹来的,虽然看不清情状但也不怎么上心。她正欲转身与向海之说绕路去语堂的?事,却与怀抱着十几?包炒货的向海之撞了个满怀。

向海之偏头朝着?街尾的炒货店扬了扬下巴:“刚刚路过,看见里面吃的?还蛮多。”

他抱近与江斐看买来的小食:“这边是老板说的?坚果?什么的?,瓜子、花生、核桃、腰果、蚕豆,还有开心果?,总之咸香酥脆,各有风味。”

“我问了一下女孩子的?口味,这边是些果?脯蜜饯一类的,糖桂花、金丝金橘、冬瓜条、金丝蜜枣、白糖杨梅、糖衣杏仁还有那个……山楂片和九制陈皮!”

向海之说得头头是道,活像来推销的?店小二。每一样小食都被店家分类装在了不同的?油纸袋,江斐一眼望过去,覆着?糖霜的?果?脯质似琥珀,浅黄青翠深红,色泽各异,坚果?炒货也干净饱满,咸香扑鼻,不怪得向海之心生喜意。

江斐被向海之的?吃货形状一闹,心底的?那丝阴郁如烟云散去。

“你先把这个接住。”向海之晃了晃捏成拳的右手,环抱着众多?吃食的?右臂并不得闲。

江斐依言张开了手,叮叮咚咚的?铜板落进她的掌中。

江斐错愕抬头,却听见向海之压不住的洋洋得意:“我在钱袋子里拿了一个银元宝,喏,这是找补的?零钱。”

江斐:?

向海之见江斐没有要夸他持家有方的意思,未免暗啧了一声,觉得江斐还是悟性不够。虽然求夸奖不成功,但向海之一脸大度地决定大人不计小人过的?不与江斐计较了。

江斐把铜板放进钱袋,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没太想明白。她愣了一愣,接过向海之抱在怀里的?一众吃食:“向前辈,放一些在储物玉环里罢。想吃什么我取给你。”

向海之依言点点头,只留下了一袋香炒瓜子和两袋果?脯。他尝了一口金丝蜜枣,将那袋递给了江斐,“软软糯糯的?,好甜。吃两个?”

江斐接过来也尝了一个,一边感受着?甜糯的果?肉在嘴里化开,一边想着或许应该给向前辈也买一个储物的物件,方便他自己放些新鲜吃食什么的?。

两人一番交谈间,城里的?护卫队已经闻风而来。人群散开留出了一条宽阔通道,江斐与向海之正好抬首一眼望尽。

一大家子披麻戴孝的?老幼相携,皆伏在一抬黑棺上哭得撕心裂肺,哀恸难抑。其中领头的那个当家男人,更是恸哭不已,悲愤交加间面红耳赤地怒骂:“修仙修道,都是一群道貌岸然地吸血鬼!!”

“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啊!”

“都腰缠万贯了,还来欺压我们这些穷苦人家!你们喝的?是人血啊!”

“欺负我们一介下位者?什么都不懂!今天我豁出去了!就算命搭在了这里,我也要把我家的东西讨回来!”

怒喝声中间或夹杂着?这家老幼拍棺痛泣的哭喊,看起来就是一副普通百姓家被逼得走投无路模样。加上一口大黑棺横在门前,好似与人命官司相关。一家子老幼哀恸悲愤,见之可怜。

善宝拍卖行的?掌柜脸色铁青地站在门前,看热闹的众人指指点点,议论不休。

“这什么事啊?出人命了?”

“怎么都闹到拍卖行门口来了?”

“不知道啊,再?看看。”

“看起来像杀人夺宝啊。”

“好歹在城里,善宝拍卖行不至于这么做事吧。”

“谁知道呢,财帛动人心。更何况你看这一家子,当家的也才个炼气期,怀璧其罪呀。”

“啧啧啧。”

“多?宝商会势大,他们也真敢闹。”

“嘘嘘嘘,再?势大,这不当做的?事还是不当做呀。依我看这家人还是勇气可嘉,自己家的东西拿回来也没错嘛。”

江斐身旁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却还是一句像样的情状都说不清楚。许是听不下去了,前面一人回头道:“人肯定不是商会的?人动手杀的?,你们都说到哪儿跟哪儿去了。”

离江斐最近的?那个人撇撇嘴:“那也脱不了太大干系,不然拉个棺材来这里做什么。”

“害,我听说啊,好像是分赃不均,气死的!”回头的那个摇摇头,又踮起脚看去了。

护卫队来了,刚分散了一下人流,人群又躁动起来。江斐望过去,好像当事的?另一群人来了,仙袂飘飘,皎皎鸾凤姿,正像修仙世家的弟子,这一家人立马激愤起来。

“好哇,你们!做了亏心事还敢出现!”

当家的男人拍棺一指,“一群坑蒙拐骗的?小人!亏我还以为你们是什么渡世救人的菩萨心肠!”

“趁人之危发死人财,你们敢做敢不敢当!”

“我别的都不要,把属于我家的东西还回来!!”

被男人指着?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这一众弟子都气得快要拔剑相向,却被领头的那位压了下来。

虽然带着?幕离,身形高挑,但观其身姿应当还是女子。

果?然,她身后的弟子不忿开口道:“大师姐……”

她握着剑鞘把弟子愤愤不平的声音压了下去,对着男人开口,声音沉稳,不疾不徐:“坑蒙拐骗?”

“三日前,你们一家人在东城门外磕头卖物筹葬父的钱财。我在你那摊上挑了一个罗汉果?,问你此物价几?何。”

“你说这是你老父留下的?仙缘,五块下品灵石就够了。我付了你一块中品灵石,价一百下品灵石。”

“买定离手,货讫两清。你拿了钱去,买了副厚棺安葬你老父,还有多?的?剩余,你今日又有什么好闹的?”

那男子恶狠狠地道:“呸!!你早就认出那罗汉果?是千年灵果,价值不知道凡几!”

“你还蒙骗着?我!利用我想让老父安葬的一片拳拳孝心!”

“我早就听说了,那罗汉果?被你交付到这个拍卖会中,明日就要拍卖,底价起码是三个上品灵石起!!”

“三个上品灵石啊!一百五十个中品灵石!一万五千个下品灵石!!你拿一百个就把我打发了?!!”

围观的?人群传来惊呼的声潮。

无怪,修真界以资源为甚。价值三个上品灵石的灵果,就算放在陵应城这广袤的?修者城池中也极为难见。

这是非世家大族莫能有的?资源,也不知这炼气期的?小子是哪里来的福气。不过说福气也未必,毕竟这漏还是让别人捡了去。

那男子扯过一道发光的?卷轴,刷刷翻到最后几页,指着?上面投影出的立体罗汉果?嘶吼道:“若不是我碰巧看到这里,还真要错把仇人当恩人了!”

与此同时,那黑棺上伏着的?老老幼幼又传来凄凄的?呜咽。

“其实按理说像这种事儿,也就是个掌不掌眼的问题,不掌眼就没那福气。”

“也不能那样说,人家是为了葬父才卖的?。若不是着急那点时间,往这拍卖行里一放,这钱不就都是他的?了?”

“那说起来确实也是发了急难财。”

“货讫两清这也是交易市场的规矩。若涨了就不认,那卖跌了岂不是还要补钱?”

“你没听人家东城门口买的??那里可不是交易市场。”

“要我说呀,赚了这么多?也是黑心了。你好歹多?分一点给人家。”

“这倒也是,本来就是飞来横财。”

人群中议论纷纷,什么声音都有。

江斐转身找向海之的?位置,罩纱下传来清脆地“咔”声,原来是向海之嗑瓜子嗑得正起劲。见江斐看过来,他扬了扬手中的袋子,“来点?”

江斐:……

她摆了摆手,想起要办的?正事,往外?围退去,顺便与他闲聊了几?句:“这事儿向前辈怎么看?”

向海之跟在江斐身后,往嘴里放了一颗白糖杨梅。酸酸甜甜,口舌生津。

他唔了一声道:“没什么想法,只是觉着?,不管这灵果值三个上品灵石还是三个极品灵石,都不妨碍买的人就付他十块下品灵石的要价买。”

“但她还是付了一百块。”

江斐握紧向冥剑,若有所思:“那前辈的?意思是……”

“我没什么意思,随口一说而已。”向海之又塞了一颗杨梅,“试试这个吧,也特别好吃。”

两人吃着?说着走远,快走到了北市的?语堂,自然也没有看见,就在两人走后不久,一道穿红衣的骄纵身影一扬鞭就打碎了黑棺。

作者有话要说:注:引自李商隐的《春雨》。河图大大有一首我喜欢很久的歌,很好听但不太出名,叫《隐》,也是化用了李商隐的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