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彩衣娱亲

再折回拍卖集市,卖出火参的那位摊主正躺在摇椅上慢悠悠地晃荡。

接近晚间的饭点时刻,集市里来往的人稀稀落落。摊主一眼就看见了直奔他?而来的江斐,比她更快一步地先拍了一手大腿。

“哎哟,这?位道?友。我?就说你要回来的嘛!”

江斐握住向冥剑的手指紧了紧,连带着声音也有些发紧:“什么?意思?……”

难道?那个人真的是哥哥?他?也认出了她?

摊主未看出异常,不歇气地接着唉声叹气道?:“可我?这?火融血玄参得来意外,确实就此一株了。”

“道?友周身灵气平和,却隐隐有雾霭浮现,正如那海面看起?来风平浪静,却已经要漫过堤岸,想来突破神海不过就在一念之间了。这?火融血玄参对道?友而言本就是有备无患。”

摊主的目光打量过江斐的储蓄玉镯与向海之腰间的竹节玉佩,颇为心疼地叹了口气:“早说您要,那四?个中品灵石我?就不用省了。”

江斐听到这?里,才明?白摊主只是为他?刚刚被砍下?的四?个灵石痛心。

她只好开口询问:“之前买走火参的那个人,您可看见他?往哪里去了?”

摊主略略睁大了眼,狐疑地上下?扫视了他?们一眼,正欲摇头,向海之便将一个上品灵石拍进了他?怀里:“不必提防我?们杀人夺宝,只是那个人很像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所以才来问问下?落。”

摊主双手按住怀里这?颗纯净饱满的上品灵石,充沛的灵力触手生温,这?份意外之财明?显拉低了他?的职业道?德底线,他?回忆了一阵便指着一道?楼梯口道?:“应该是从这?里往楼上去了。”

“他?那个面具,纵目阔鼻,半兽半人,不太常见,我?就多看了两眼。他?确实是买完火参后便径直离开了。”摊主越回忆越肯定。

向海之听完,飞出一片绿叶钉在了他?的摊位上:“这?是我?的一道?神识决,若你再见到他?,传信与我?。”

摊主看了一眼向海之,又看了一眼神识决,眨巴了一下?眼睛,又眨巴了一下?,之后乖乖点头。

好家伙,神识捏决,至少是合道?修为!也不知是哪门哪派的哪位长?老,一把年纪了驻颜有术也就罢了,还穿得如此骚包。

他?一边想着一边摸了摸怀里的灵石,复叹道?,老来爱俏也是好长?老,看看,出手多大方!

另一方,江斐与向海之已经向通往楼上的楼梯口走去。再回到拍卖场,已是宾客尽散,满堂的空空荡荡。

还剩几位打扫清理的杂役,江斐一一问过,却都对戴青铜面具的男人没有印象。

向海之望过来,江斐也摇摇头。这?场拍卖会?盛况空前,与会?的散修奇装异服稍作乔饰的不在少数。更何况大堂可容千人,再加上四?方的一应包厢,当场找人都并?不容易,更何况是散场之后。

江斐有些责怪自己:“我?当时就应该问上一句的,怎么?不比现在大海捞针来得强。”

向海之安抚她:“既然从未有人对你提起?过你有哥哥,你一时犹疑是很正常的。”

看着江斐眉宇间焦灼未散,向海之便提议:“先去与你爹爹问问?若他?看见得早,今晚就能等到消息。”

江斐缓缓吐了一口气,点点头。

进过语堂,传罢消息,向海之带着江斐重新坐回那家面馆。

“哎呀客官!您之前点好的面都坨啦!”面馆老板迎上来,叹了口气,指着那摆了小半张桌子的各色面条,面色愁苦。

向海之摆了摆手,示意不妨事,又放下?了一锭金元宝,让老板再做上一份。

等待的中途,见江斐神思?未定,向海之开始没话找话地转移注意力。

“这?阳春面,看起?来清汤寡水的,没想到还挺有滋味。”

在沸水锅前用大竹筷捞面的老板接住了话:“客官您不知道?,我?们这?阳春面用高汤煮的!老家带过来的秘方,那不得鲜香爽滑!”

一边接过话一边在面碗里各放上一勺猪油,老板乐颠颠地将两个面碗放在江斐与向海之身前,一边擦了擦手一边笑吟吟地搭话:“两位仙君是来参加这?善宝拍卖会?的吧?看起?来面生呢。”

江斐接过面,也乐意与这?位笑意满满的面馆老板交谈:“您呢?本地人?”

老板语气里带上几分?自豪:“也不算本地人啦,跟着我?那闺女过来的。”

他?用汗巾擦了擦汗,乐呵呵地踱回锅炉前:“闺女被仙君挑中,说是有仙缘。我?想着,有仙缘也好啦,就脱离了生老病死,再不用忍饥挨饿。”

老板将之前片好的面一条条拉长?放进沸水里,面条翻转浮沉:“当时还是舍不得的哦,闺女走了,大家都说修仙要斩尽尘缘,一辈子都见不着了。我?就靠着门板想着她,就掉眼泪。”

“我?就这?一个女儿,三年饥荒后的那年冬天,大雪天,她就在门板后窝着,猫似地一个,冻地脸都青了。我?就捡回去了。”

“都说我?捡什么?不好捡个赔钱货丫头,谁想到呢,跟着我?这?闺女老来享福啦!”

老板挥着汗巾,驱散着初夏傍晚火炉旁的热意,一面等刀削面浮起?,一面转身笑出了眼角的细纹:“没过两年,闺女就来接我?啦,本来这?面摊也不让我?开的。老手艺啦,放不下?!”

江斐听着这?温情满满地回忆,也慢慢舒展开了眉头。也不知道?她的爹爹此时此刻在干什么?,是在练武场磋磨她那可怜的大师兄,还是在飞霞峰顶观着青峰流云,例行他?每日的挥剑日常?

爹爹会?不会?也在那被她一剑砍倒的如今早已长?得茂密郁苍的青竹前,怀想他?的女儿?

爹爹,收到她传去的信了吗?她是不是,真的有个从未被提起?的哥哥?

向海之叹了口气,一把把老板新做好的各式面条打包扔进了储物玉佩,拉着江斐往城外赶:“去先前那个山头,带小东西出来透透气,再在你识海睡下?去快胖成球了。”

江斐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她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但也不想这?番千头万绪下?去让向海之担心。借着向海之的好意,正好去揉一揉好久不见的咕咕小妖。

落到山头,晚霞绯丽。

西沉的夕阳映照着半绕陵应城的磅礴黑水,霞光壮阔,天光云影处半江瑟瑟。

向海之进了神识里带出了咕咕小妖,小家伙依然在绿草地里睡得口水清亮。刚落在山头,还有些晕乎乎地搞不清状况,翻了个身背对着斜阳又要呼呼大睡起?来。

江斐只觉得可爱,向海之却嫌弃得紧。他?用脚尖拨了拨小妖的屁股,肉肉地触感弹而饱满:“别睡了,起?来动动。一天吃了睡睡了吃,说你是猪还不服气。”

咕咕小妖雪白蓬松的大尾巴盖过被向海之拨弄的屁股肉肉,充耳不闻地坚持梦周公。

江斐拉住向海之的广袖,向海之只得无奈收回直奔咕咕小妖脑门而去的魔掌。

“它想睡就让它睡嘛,我?也没觉着小妖……胖了多少。”江斐仔细端详了一下?咕咕小妖明?显圆润了许多的身线,有些违心地卡了一下?壳。

她抱着小妖回到识海,咕咕小妖地雪白大尾巴亲昵地蹭了蹭江斐,然后在青草地上闲适地拍动起?来。

江斐躺在一旁,双手枕在脑后,望着识海里的艳阳有些出神。

向海之也就地闲闲地一躺,四?仰八叉地姿势却又借着天人姿色自蕴了十分?风流。望着天空流云丝丝飘过,向海之突然想起?件事:“你之前不是想调查妖魔联军的事吗?我?昨夜在无为境听到些消息。”

江斐眼尾余光扫过来,突然没头没脑问了句:“那些灵石,是前辈一直就有的吗?”

向海之偏过头,啊了一声,老老实实地回答:“在无为境赚的。”

“嗯?”江斐翻过身,撑着胳膊坐起?来,“怎么?赚的呀,说来听听!”

向海之看她对灵石的兴致竟然比妖魔联军的消息还高,不免问出口:“不关心妖魔联军的事了?”

江斐翻身重重躺回柔软的绿毯,“离他?们出兵还有好几年呢,今夜不想去想那些糟心事。”

“唔……”,向海之沉吟了一下?,“来无为境玩玩吗?带你看看怎么?赚的。”

江斐有些意动,但她一对上向海之同样跃跃欲试的双眼,便冷静下?来:“不去。”

向海之颇为真情实意地遗憾地哦一声,又怂恿道?:“真不去?”

江斐拉过咕咕小妖的大尾巴挡在紧闭的眼睛上,特别坚定:“不去。”

咕咕小妖扫了扫尾巴,柔软的毛发扫过江斐的面颊,弄得她有些痒痒,江斐突然坐起?来:“之前闻留送给我?的《黄庭经》,在前辈那里吗?”

向海之懒懒地掏出一份卷轴,指尖夹住将递未递:“那只小滚滚也挺想你的,黏着我?追问呢。你真不先去看看?”

江斐的意志毫不动摇,她接过写满备注的妖界启蒙神识经书,翻开了第一页。

闻留的注释写得行云流水,骨力丰劲。应当不是幼年作注,是学成之后再回头体味时誊抄写下?的。江斐抚了抚墨笔,有些意外,没想到那个玉雪的小男孩下?笔竟如群鸿戏海,颇有几分?兼纳乾坤的意气。

“黄者,中央之色也;庭者,四?方之中也……”

“外象谕,即日月星辰云霞之象;内象谕,即血肉筋骨脏腑之象也……”(注)

江斐看得入神,她以剑证道?,灵窍洞开,自对天地大道?自有一番修行者的体悟。

大道?三千,剑道?为一。

但为妖的神识修炼,也是大道?三千之一。《黄庭经》的撰写,让江斐触类旁通,不光在神识的炼化?深锤上更进一步,连带着自身修为的壁垒也被隐隐触及。

向海之看着江斐拿着一本学前读物,看着看着竟气息深敛起?来,就这?样沉浸进了求道?者可遇不可求的心流境界中,一时哑口无言。

再一抬首,江斐的识海里天空上骄阳西落,如一颗大大的火球迅疾地滑过了天际,接着天幕扭转,星辉闪耀的夜庭挂上中天。

向海之呆在了原地。

他?惊诧地心境无人与说,再一看向还躺在原地睡得香甜而不晓人事的咕咕小妖,向海之撸了撸袖子,露出了一分?时不我?待大帐清算的慈祥笑容。

……

江斐再醒过来,已经过了两夜一天。

她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咕咕小妖正跳起?来顶出一个染成深红的木藤球。

藤球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落进了十几米外立柱廊门的正中镂空处。

“好!”

向海之喝了一声彩,往嘴里送了一把酥盐蚕豆,不见他?做什么?动作,场里又飞出一个藤球。

咕咕小妖奋力一跳,低头一顶,藤球再划出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落进了镂空。

“这?是在干嘛?”

江斐看得新奇,咕咕小妖听见声音原地愣住,尾巴也僵直地一动不动。再回过头,满眼包泪,发出了凄苦呜咽地咕咕声。

许是向海之淫威犹在,咕咕小妖连告状都不如往日中气十足。

江斐却在小妖期待的遥望里噗嗤一声笑出来,弄得小家伙眼泪将掉不掉,分?外滑稽。

无它,向海之给小妖胸前绑上了一朵格外荣耀的大红花,又在它头顶梳拢柔软的毛发用红色头绳扎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小发揪。

平日里隐在纯白额发间的血鸽宝石一样的妖核也露出真容。

一整个就是个大写的喜气洋洋。也不怪江斐下?意识的一笑。

但这?一笑却击溃了咕咕小妖本就被折磨地脆弱的心防,不管不顾地就地一晕,连向海之唤它也装作没有听到。

江斐略显心疼地看了向海之一眼,表示了她的不赞同。

向海之这?次有理有据:“你入定之时我?随手翻了翻前些时日你买给我?的书,书上写的,这?叫彩衣娱亲。”

他?一挥手,地上散落的藤球和镂空的廊门都化?作一空。

“你也别太心疼它,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懒成这?样的妖。”向海之撇撇嘴,满脸嫌弃:“一运动就装死,不知道?跟哪儿学的,你也别去哄它了。正好醒了,去语堂看看你爹的消息吧。”

江斐想起?这?号正事,点点头,便跟着向海之出来神识。

语堂内,江斐刷过玉牌。江靖易隔日就回了消息。

“怎么?说?”向海之看江斐读过后怔怔了一瞬,便问道?。

江斐抬眼看他?,摇了摇头:“爹爹说,他?和母亲就我?一个女儿。再没有别的哪怕旁支的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