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说这话时,医生正蹲在他?身边检查腿部,敲敲碰碰。
听陆中将如此直白?地说出这句话,医生忍不住抬头看了?过来。
指挥部的?军虫们已经四?散开来,不再围着,急匆匆联系调动竞技场外各师各小队,准备在虫母消灭后?,紧跟着对场内虫潮进行?大规模扫荡。
没虫注意到陆中将刚才?那句话。
医生看过来后?,陆沉垂下眼眸,很平静地与他?对视。
须臾,陆沉问:“我的?腿,怎么样?”
医生一怔,很快移开视线低头看向伤势:“中将,您这道伤口因为处理及时,基本已经结痂,不需要我们再多加处理了?,相?信过不了?几天就能恢复如初。只是伤疤……要彻底去除恐怕有些难。”
陆沉并不在意这些。若论伤疤,他?身上大大小小新伤叠旧伤,早已习惯成自然——只要他?家雄主没嫌弃,那陆沉不会想折腾着去除它们。
他?的?手指无意识在膝上动了?动,撩起眼皮:“我是想问,以前的?旧伤。”
那道真正在他?心?上永远去除不了?的?旧伤。
医生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他?指的?什么,谨慎斟酌开口:“中将,您一直恢复得很好,现在都已经可以去除外骨骼行?走装置了?,但具体?情况……我还拿不准,您得再去趟中心?医院做套全面检查。”
“但,”医生顿了?顿,“不出预料,您的?腿已经恢复到事故前的?七八成了?,日后?生活是不会再有大障碍的?。”
陆沉搁在膝上的?手指不由蜷起,他?尽量平静着声音:“那……再驾驶机甲,可以吗?”
医生站起身,扶了?扶眼睛,神情有些严肃。
“中将,这我不能给您拿主意,您得来我们医院做套检查再说。”
没有被否定,这已经是陆沉最大的?希望了?。
其实他?也并非怀了?要驾驶上机甲,重回军部的?想法。上次乌拉星时他?开过一次机甲,之后?回首都星便被主治医师严重警告,他?家遇遇也为这事“罚”过他?好几次。
但陆沉并不是真的?奢求回到以前。上次乌拉星时,或许便是他?最后?唯一一次驾驶机甲了?——但那台机甲,不叫“帝国?之星”。
再往前推,那场平叛事故发生时,陆沉和“帝国?之星”号几乎都经历了?一场“粉身碎骨”与“重生”。
他?走得匆匆,根本没来得及和陪伴他?前半生整场荣耀的?老?伙计打声招呼。“帝国?之星”号更几乎成了?他?的?心?病,他?甚至不敢回去见它一眼。
但时隔一年以后?,陆沉早已看开了?许多。
遗憾或许还是遗憾,却早已不再是一回想起便心?头一疼的?一根刺。
陆沉只是想最后?好好跟他?的?老?伙计,郑重地道一场别。
*
顾少将这次真的?是披着满身荣耀从竞技场驾驶Y01走出。
他?走出来那一刻,便被帝国?大小无数媒体?定格为一张永恒的?照片,此后?长达一月连续在各大媒体?、报纸头版头条出现。
彻底铲除虫潮,解了?全虫族最畏惧的?一块心?病。可以说顾遇前几次立的?功,加起来都无法与这回相?比。
论坛上顾雄子的?死忠粉们,已经开始比正主还要着急晋升这件事了?。
这么大的?功劳,晋个中将怎么都不为过吧?
当然舆论也不是一方压倒,总有那么一两个不和谐的?声音阴阳怪气:顾遇一年多就晋升到中将位置上了?,这晋升速度也太快了?吧?怕是因为他?雌君的?关系,走了?不少后?门吧?啧啧,这里?面的?水,不知道有多么深……
总而言之,只要眼红谁,万金油的?一句理由就是“里?面水可深了?”。
黑子们瞅准了?顾遇对黑他?自己的?言论毫不关心?,不至于像黑陆沉那样,得被顾遇全网通缉,仍不依不饶。
但黑顾遇也有风险,他?的?无脑粉雌虫们一虫一句,口水都可以把?他?们淹死。
本来黑子们以为顾遇身为雄虫,都这么没脸没皮地舔他?家雌君了?,简直是一介雄虫之耻——按理应该掉了?许多雌虫脑残粉了?,便堂而皇之又来开一波嘲讽。
可一开才?知道,顾遇脑残粉的?基数不减反增。
不仅有雌虫,居然连雄虫都钻出来了?。
[当时我就在竞技场D区雄虫队伍里?,路上险些没命,全都是带领C区的?顾少将力排众议将我们收下的?!你们这些没经历过的?无脑黑子,当然理解不了?当时顾少将他?有多帅!]
[某些黑子看来一点也不懂时势造英雄这句话,帝国?这一年太/平了?吗?你们能太/平到现在,不知道是因为谁吗?]
[这都有虫黑?简直猪油蒙了?心?,咒你们全家吃泡面没调料包!]
……
对于星网上的?舆论,顾遇当然是不在意,也没空多搭理的?。
他?本来听了?医生的?话,要带陆沉去首都星中心?医院做套全面检查,但虫潮的?事情一了?结,陆沉先匆匆拉着他?去了?医院。
——探望巴德中将。
经历过长达五小时的?手术,巴德平安住进了?VIP单间病房。
那几个小时里?,亚尔弗里?德一直守在手术室门口,不吃不喝,呆呆坐着。后?来巴德平安出来,他?才?跟恢复感知一样,记得在巴德醒来之前好好拾掇一下自己,不至于一睁眼便又被他?叨叨逼逼。
陆沉与顾遇匆匆赶来时,巴德身上麻药的?劲儿?没过,还在睡着,不曾醒来。
隔着被子,也能看出,右腿那部分空陷了?下去。
陆沉仅仅是看了?一眼便扭过了?头,垂下眼皮忍了?忍,眼眶仍是红了?。他?是真正经历过一次的?虫,巴德的?情况甚至比起当初的?他?还要糟糕。至少陆沉双腿犹在,即使可能性微乎其微,也有恢复的?希望。
可巴德……
即使雌虫自愈能力再高?,那条腿也永远回不来了?。
他?扭过的?头面向着顾遇,顾遇牵着他?家陆老?师的?手紧了?紧,靠近过去,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便半拥住。
亚尔弗里?德陪他?们沉默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跟着退出了?病房。
站在走廊里?,呼吸到窗外的?新鲜空气,亚尔弗里?德才?开了?口:“我最要谢的?……是你们。”
他?不善言辞,表达感谢也笨嘴拙舌,但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开得认真慎重。
“当时情况太突然了?……”亚尔弗里?德闭了?闭眼,“我最失职,完全傻在了?那儿?,要不是你们反应过来,他?……他?丧失的?就不是一只腿了?。”
顾遇望着楼下医院花园里?跑来跑去的?小孩们,并不说话。
他?知道这种场合说什么都不合适。难道要说不用谢?——不用谢,我们只让你伴侣丢了?一条腿而已?
楼下小孩一个个活蹦乱跳,叽叽喳喳的?,穿过步步蹒跚由护工搀扶的?病人们,为冬季灰色的?花园也带来一道抹不去的?鲜亮。
顾遇望着枯落的?树枝恍然,原来首都星已经到冬季了?啊。
他?之前在乌拉星、海坞星这些外星系辗转几个月,回家一趟都得掐着时间,巴不得多腻一会儿?他?家少将。
最近一趟回来,又赶上联合大赛、虫潮这一大堆幺蛾子,忙得脚后?跟着不了?地,连首都星入冬了?都没在意到。
三虫都这么静静看着楼下天真烂漫、什么也不用发愁的?小屁孩们跑来跑去。
少顷,陆沉平静开口,问:“他?的?右腿……可以安上机械腿吗?”
亚尔弗里?德默了?默:“可以是可以,我问过医生。但至于他?肯不肯,我要等他?醒来后?再问一问。”
也不是谁都愿意自己身体?的?一部本变成机械的?。
巴德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是那种传统得不行?的?老?派虫,亚尔弗里?德拿不定主意。不过他?又说:“就算他?不肯,我也能照顾他?后?半辈子。”
这话平淡,但语气斩钉截铁。
亚尔弗里?德很少直白?地表达感情,这话说得陆沉和顾遇一时还有些讶然。
“我们的?感情不受帝国?婚姻法承认。”亚尔弗里?德望着窗外落寞的?冬天,听着不知愁的?小屁孩们的?欢声笑?语,轻轻说,“但我会用一生,比法律还要忠实地履行?我的?承诺。”
顾遇偏头,眸中闪着微光地看向陆沉。
陆沉也同时看向了?他?,窗下的?手掌默默寻到了?顾遇的?,而后?彼此温暖各自的?掌心?,在寒风初起的?冬日十指紧紧相?扣。
*
在孟留出竞技场时,兰德尔便已经离场了?。
问了?一圈才?知道,元帅身体?不适,强撑着主持完军团长们的?撤退事宜,眼下早已住进了?医院。
孟留再往外走,去A区观众堆里?寻顾奚时,埃维尔不知从哪个地方突然冒了?出来,低眉垂目地恭敬道:“孟雄子,上将命我留下等您,后?面带您去医院见他?,顺便做套全面检查,确保您身上没有留下一处擦伤。”
这种不容置疑的?风格,的?确像兰德尔的?原话。
孟留望见了?虫堆里?遥遥冲他?招手的?顾奚,方点了?点头,没有异议地说:“那就劳烦少将你了?。”
顾奚“闺蜜”在一旁摇他?手臂,望着离去的?孟留与埃维尔道:“诶诶诶!小奚,这不你雄主吗?你怎么连招呼都不上去打一声,关心?关心?一下啊?”
顾奚嫌弃地抽出自己手臂,懒懒打着哈欠走了?。
“没必要,他?看起来也挺精神的?,连蹦几下都没问题。再说了?,我还有自己事得忙呢。”
他?“闺蜜”奇了?怪了?,跟上去问道:“你还能有啥事?”
顾奚正低头给他?弟摁消息:[二傻,还好好活着就吱一声呗。]
没等多久,顾遇就高?冷不做作地回了?。
[顾二傻:。]
于是顾奚满意地把?光脑收回兜里?,不住自我感动:他?真是天下最敬职的?好哥哥,雌父在天上都感动哭了?。
一旁“闺蜜”还在直追着问,顾奚便懒懒地赏他?一个白?眼:“还能干啥——回家,睡大觉呗。”
孟留以为兰德尔劳累过度,在病房里?应该也还在睡觉,进去时关门走路都轻手轻脚的?。
一抬头,却见兰德尔正戴着光脑镜片,靠着床头处理事务,见他?进来也抬头微微一笑?,精神看起来好得不得了?。
孟留一怔,一半也为这一笑?晃了?神。
“你……”孟留斟酌问,“没事?”
兰德尔却不答。他?收起镜片,手伸向一旁的?床头柜,孟留便懂得他?意思一样,打开抽屉拿出最外面一本书递到兰德尔手上。
这是他?们多年以来的?默契。
眼下这间医院归私虫所有,名义上在孟留名下,实际兰德尔也占了?大半股份,因此有他?专门的?一间病房也并不奇怪。住得多了?,房间里?也多多少少有了?些属于兰德尔的?私虫物品。
兰德尔摊开那本星际地理图志,说:“坐。要喝茶吗?”
孟留倒了?两杯,放在床头柜上后?才?在床畔坐下。
书页唰唰翻了?几篇后?,兰德尔抬头看向一直盯着他?的?黑发雄虫:“怎么了??怎么回来就一直盯着我看?”
孟留轻轻摇了?摇头。
兰德尔温声说:“如果累了?,就闭眼歇一会儿?吧。”
孟留隔着被子伏在了?他?大腿上,缓缓闭上了?眼。
兰德尔轻轻握着他?的?左手,一面垂眸认真读着书,一面下意识地抚摸那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午后?的?冬日阳光静静在地板上流转而过,夕阳的?光芒倾泻在兰德尔低头时垂落的?淡金长发上。他?今日借养病之名偷个懒,便披散了?半齐腰的?长发。
兰德尔的?发色并不是纯粹的?金。
那是偏淡的?金,更像冬日不温不热的?光。
兰德尔一直静静看着书,他?心?里?比谁清楚,雄虫今天有话对他?说。他?耐心?极佳,所以并不着急。
其实说不说也没必要。对兰德尔来说,他?们的?未来早就被他?算好在了?一条既定的?轨道上,无论中途发生什么,这条道也永远不会脱轨。
兰德尔抚摸着孟留无名指的?动作顿了?一顿,而后?重新缓缓转动。
永远也不会脱轨。
他?在心?里?对自己重复了?一遍。
孟留的?脑袋忽然在他?怀里?动了?动,兰德尔轻轻揉着他?的?发丝,温声问:“醒了??”
孟留没有抬头,双手却倏然抱紧了?他?的?腰,闷声说:“我终于知道我错在哪里?了?。”
兰德尔挺新奇他?为何突然来这一句,饶有兴致地问:“什么错哪了??”
孟留搂着他?的?双手更紧了?,头也埋得更深:“竞技场,虫潮,雄虫国?度所谓的?实验……”
“其实从来没有什么本能对不对?一切都是我的?借口,明明有千种万种选择逃避那个结果,可最后?酿成错事,酿成以后?才?懂得逃避的?,也还是我……”
这次他?抬起了?头,黑眸清清楚楚映着兰德尔。
这次他?没有逃避地承认道:“那一天,的?确是我背叛了?你。”
兰德尔继续静静看着他?。
孟留直视着他?说:“是我的?无能,我的?软弱背叛了?你,从来不是什么雄虫的?本能。我优柔寡断,习惯随波逐流,又软弱无能,一次次后?退,一次次认输,最后?不仅害了?自己,也害了?你。”
孟留缓缓阖眼,语调里?带了?哽咽:“如果、如果我从一开始便像顾遇一样强势,一样果决,那么这件事从头到尾也不会发生,我也不会……连我最爱的?雌君也保护不了?。”
兰德尔深深看了?他?很长一段时间。
而后?轻轻叹一口气,将背脊倔强挺直的?雄虫拥入自己的?怀中。
孟留红着眼眶靠在他?肩头:“就算其他?压迫我们的?虫都有错,那错之又错的?,何尝不是我……”
兰德尔静默地听他?说完,同样靠着他?肩头说:“如果是这样,那错之又错的?也有我。”
孟留愣了?一愣。
兰德尔轻轻放开他?,微笑?着低头,指尖替雄虫轻轻抹去眼角泪珠:“别哭鼻子了?,怎么还像小时候一样?”
孟留默默擦自己没用的?眼泪。
兰德尔仍笑?着看他?,说:“雄主,你的?前提便错了?——我喜欢的?,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你?假设换一个社?会,哪怕你性子再软,也不会有什么东西压在我们头顶,逼你不得不认输,我们依旧能过得一帆风顺,幸幸福福,不是吗?”
孟留有些听不太懂他?的?话,又好像听出了?什么弦外之音,抬着黑色的?眼瞳望向他?。
兰德尔却不接着说了?,而是抬起他?的?左手,在他?无名指上轻轻一吻。
“所以不要再争论这个无意义的?话题了?,答应我,好吗?”兰德尔垂着眸,极尽温柔地说。
孟留却忽然抓住了?他?的?一只手臂,向上捞起了?半露出的?袖子。
兰德尔眸光一顿,却也不阻止,只是问:“怎么了??”
孟留看着他?上手臂侧的?针孔,声音发颤地问:“这……是什么?”
兰德尔一哂:“我上次便和你说过,你忘记了??这是我去往某个突发疫病的?星球巡察时,医生给我注射的?疫苗。”
孟留这一次却没再轻易相?信他?的?说辞了?:“一针疫苗?那为什么针孔如此之深,创口到现在还没消?分明是、分明是多次大剂量同时注入!”
兰德尔轻轻一笑?,依旧语调温和:“所以呢?雄主,你要因为一个小小的?针孔又和我吵起来?”
孟留蹙紧了?眉,攥着他?的?手臂却没放。
“我不是这个意思。兰德尔,我只是希望你和我说句实话——”
“你究竟,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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