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闻岸一掌打在他的手背上,从他身前撤出去,“不过是我生病时帮着擦过两次身子,可不许再乱说话打趣我。”
沈延委委屈屈搓着手。
他才不是开玩笑打趣先生,是认真的。
每一次他都仔仔细细,对待先生比商贾擦拭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还要怜惜,可惜先生总是不懂,或是明明都懂还是要与他装糊涂。
夜晚,沈延规规矩矩躺在先生身侧,二人隔着约莫两拳的距离。
直到先生呼吸慢慢平稳直至熟睡,沈延挪近再挪近,手臂碰到先生的手臂方停止。
翌日二人是被梁子卿的声音吵醒的,得了同意之后,梁子卿进入营帐,说龙将军龙其麟亲自前来迎接五皇子。
江闻岸睡得有点懵,还没明白为何龙将军会突然过来,难道延延的身份暴露了?
“师长。”
梁子卿本也算是沈延的先生,但他只如此叫江闻岸一人,因而一向称呼梁子卿为师长。
礼貌打过招呼后,他背对着梁子卿将先生整个身子挡住,亲手为他披上外袍系好衣带,这才转身看?梁子卿。
“师长方才说龙将军来了?为何他会知晓我在此处?”
“是。”梁子卿走近了些?,低声道:“他不知是从哪里得知的,今日一早便找到了我,如今人就在将军营帐内等候五殿下。”
“呵。”江闻岸冷笑,说是迎接,可却摆架子让五殿下亲自去找他。
怕是他原本就一直知道“江延”是谁,知道沈延混了进来,只是有意假装不知晓,只“无意”地派他出去做任务。
此次任务本就如火中取栗,失败的几率要远远大于被发现的概率,而且那两名突然争吵引起对方察觉的士兵也十分可疑。
江闻岸倒想知道他这一次又为何突然搞这一出。
二人也不着急,一番梳洗之后才慢悠悠地过去见龙其麟。
上座坐着的人一身战袍松松垮垮,一把络腮胡子占据了黢黑脸颊的大半。
“昨夜听身边的人说见到了五殿下,我原还不信,只当是他看?错了,没想到还真是五殿下。听闻五殿下已经来此三个月了,本将军忙于军中事物,竟一直没有发现,怠慢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他说着“怠慢”、“恕罪”云云,人却一直坐着并未起身,甚至一只脚不羁地半搭在座椅上晃动着,半仰着头,好似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江闻岸弯腰行礼,而沈延毫无反应,只挺拔地站着。
龙其麟自然是见过“江闻岸”的,但这几年来和江闻岸倒没有什么交集。
江闻岸只知龙其麟建功无数,扶持着外甥太子,使其地位毫不动摇。
“江闻岸,许久不见,你?如今的性子倒转了许多,低调是好事?。”
他轻嗤一声,目光只在他身上转了两圈,并不十分在意。
不过是一个逝去多年的贵妃的弟弟,他不放在眼里。
他此番叫沈延前来是为着几日前沈延被岚族毒蛇咬伤一事?,此前两方歇战,这一次他借这事?为由堂而皇之对岚族发动进攻,军队昨夜就已前进。
“龙其麟!”
沈延手紧紧攥成拳,手臂青筋突起。
他们昨夜才悄无声息回来,龙其麟却反应如此迅速出兵,他有理由怀疑龙其麟是故意的。
岚族是他母妃的母族,先瞒着他真相,让他以为对方只是一个小异族,又在他要动手之时故意让人暴露他。
他运气好,没有死在岚族人手里。
龙其麟还在利用他,借由意图残害皇子的名义兴兵讨伐——岚族本与大燕交好,这几年有所冷却,这样的行为无疑可以被曲解为单方面宣布与燕对立。
“嗯?”龙其麟瞪得浑圆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沈延,“五殿下莫不是觉得本将军的做法不对?难不成还要偏袒异族?”
“你?!”
江闻岸拦住即将暴走的崽崽,扯了扯他的手臂暗暗安抚他,看?向龙其麟。
他笑道:“龙将军言重了,五殿下只不过是心系将士们。”
他意有所指:“殿下数月来与将士们同吃同睡,亲身体会了将士们的辛苦劳累,同时也感到不解,连基本的温饱以及医疗都无法保证,又如何能去作战?”
“哈哈哈哈!”龙其麟仰天大笑起来,“一介书生知晓什么行军作战之道?在艰难的环境中作战才最能锻炼一个人的意志。”
江闻岸微微笑着,目光逡巡着环视一周。
将军营帐内暖香漂浮,昨夜饮酒作乐的觥筹还未收起,屏风之上胡乱披着美人粉色的衣裳。
可真是太“艰苦”了。
此次谈话再也继续不下去。
沈延忧心忡忡,他不想看到双方交战,不论哪一方胜出他都不会高兴。
从将军营帐出来后,沈延找了个借口出去找人。
秘密会面的地方就在先前被先生救下之后醒来的山洞里,信号一早便发出去了,他在里头等待,有些?不耐地踢着地面碎石。
待他将山洞内部的构造摸得一清二楚,那人才姗姗来迟。
外边传来两声:“布谷布谷。”
沈延跟着回应两声。
一条蓝色的小蛇钻进来,紧接着便是一身蓝衣的男子摇着一把蓝色的扇子缓缓而入。
竟是那日将尘罂给了江闻岸的男子。
“什么时候来的?”沈延问他。
“就几日前。我也没想到你会在。”
先前听先生提起尘罂和?蓝衣,沈延就知道是他来了。
他点点头,直接开门见山:“可以撤兵么?”
“为什么?”
“你?知道。”
沈延身份特殊,一想便可知为何。
况且他也希望尽快结束这场战役,边疆的百姓能够尽早脱离苦海,他也能有更多的时间陪着先生。
蓝衣眨了眨眼睛,神秘莫测地点着头,“也不是不行,答应我一个条件就行。”
“说。”
嘴角咧开一个笑容,他身子微微往前倾:“上次救你?的美人不错,我还挺感兴趣的,只要你?把他送给我,我立马撤兵,怎么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仔细留意着沈延的神情?,亲眼看着他的神色从面无表情到愠怒。
忍着没有打断他已经算能体现沈延拜托人的态度了。
话音刚落,沈延冷冷道:“不可能。”
“其他什么都行,与他有关的不行。”
蓝衣轻咳一声,眼中的兴味更浓。
“开玩笑的。”
“我可以撤兵。”
这一次战役原是衍族和大燕双方的对峙,岚族会卷进来也是因为他们与衍族有生意往来,尽友好之谊援助。
此刻还无法与燕撕破脸,若是此时撤兵,还能卖大燕一个人情?,何乐而不为?
他无所谓道:“正好最近王妃诞下小王子,不宜兴兵,我回去说一声便是。”
“作为回报,你?帮我做一件事。”他这话一出,沈延吓人的目光又如利箭般凉飕飕刺向他。
他笑道:“放心,跟你?的先生无关。”
他说出了自己的要求,听得沈延微微蹙眉。
“如此我们那边怎么办?”
那人耸了耸肩:“这我可不管。”
在他说话的时候,蓝色小蛇从地上爬上他的脚,顺着裤腿往上钻,此刻已从他的衣领钻出来,缠在男子脖子之上。
他手指轻巧取下小蛇,在手上把玩着。
“好。”
“还有一事?。”沈延问他:“是你告诉他救我需要一整株尘罂么?”
“唔,我只是……没有说只需要半株罢了,他自己理解成一株,我也没办法。”
他摊了摊手,脸上扬起夸张的笑容,目光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扫视着,最后落在某一处。
“滚。”足尖微动,地面三两石子被卷起来,齐刷刷朝着男子袭去。
那人堪堪躲过,笑得更欢,“看?来是还没满足啊,火气这么大。”
“啊。”被一块石子结结实实击中膝盖,男子差点跪了,“哎哎哎,我承认,我是故意的。瞧着他对你那紧张的模样,一猜就知道是你那先生。”
“哼。”沈延承认这话有取悦到他。
先生紧张他、心疼的,那是自然的。
“这么几年了一直没有进展,人家还把你?当儿子养,我这不是也替你着急吗?这尘罂我废了多大功夫才得到的呀?都让你?喝了,还不感谢我呢?”
“你?放心,尘罂对身子无害,保管让你?俩的感情?升温,好不好?”
“到时候顺理成章,你?就可以……”
“解药。”
他只知晓尘罂会有副作用,但是不确定性太大,他不知道发作的时间,药效如何亦难以预估,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克制自己,会不会伤了先生。
“啧。你?啊,就是心软,要我早就霸王硬上弓,先把人给压了再……”
“行了。”
沈延不想让他人把先生当成想象的对象,急急打断了他。
他从蓝衣男子手里接过蓝色小蛇,那小蛇滑腻腻地钻入他的袖口,老?老?实实贴在袖口的衣料上。
“放心,花花很乖的。”
名为“花花”的小蛇稍稍探出头来吐了吐信子,与主人告别。
沈延背着一箩野生莴苣回去,路过龙其麟的营帐。
营帐内时不时传来女子的娇笑,沈延目光低垂着,慢下脚步。
花花从他袖口钻出来,一坨蓝色无声地掉在草丛上,竟慢慢变为绿色,与周遭的草融为一体,它扭着身子钻入营帐。
沈延带着莴苣叶去交给火头军。
当日,前方传来消息,岚族已经后撤。
他这才放心。
北疆的月亮光辉格外温柔,夜色十分动人,沈延正在擦拭着一把亮铮铮的剑。
梁子卿不久之前才离开,与他们说岚族撤退后,我方军队因着连日征战昼夜无歇,加上近来饮食上连尚且饱腹都无法保证,士气十分低落,还是不敌衍族。
统领派小兵跑回来请求将军下达撤兵命令,然而将军纵情声色,营帐外哀鸿遍野,营帐内歌舞声、乐声、女子娇/喘声不绝于耳。
将士怎能不寒心?
梁子卿都要气炸了。
沈延却没有多余的情?绪波动。
他来北疆不过短短数月,对于龙将军所谓“治军之道”早已了然于心。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1]便是如此。
他吹灭了微弱的烛火,借着月光走到床边,收好丢在榻上的书。
江闻岸看?书看得累了,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此刻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沈延将手搓热,这才钻进先生正睡着的被窝里,手掌轻拂先生的眼睛。
“先生,睡吧。”
今夜好好睡一觉,明日将是黎明来临前的风雨大作。
但还好,他会将先生护在羽翼之下,不让他受一丁点儿风吹雨打。
身子慢慢变暖,沈延搂住他的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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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出自高适《燕歌行》